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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赖声川的「四夜」相声剧中,金士杰参加了两夜。(白水 摄)
焦点 焦点

抖小包袱装大包袱

赖声川的相声剧

传统相声可以一个段子一个段子不知伊于胡底,赖声川的相声剧则是连前连后,一个大主题贯连整晚演出。以新戏《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来说,赖声川谈的将是中国文化和戏剧艺术的最深层──关于语言,关于「听」。

传统相声可以一个段子一个段子不知伊于胡底,赖声川的相声剧则是连前连后,一个大主题贯连整晚演出。以新戏《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来说,赖声川谈的将是中国文化和戏剧艺术的最深层──关于语言,关于「听」。

表演工作坊《千禧夜,我们说相声》

国家戏剧院

2000年12月29日〜2001年1月9日

高雄市中正文化中心至德堂

2001年1月20日

台中中山堂

2001年2月10日

中坜艺术馆

2001年2月16、17日

台南文化中心

2001年2月24日

窗外倾盆大雨,书本散开床上,电脑的白色萤幕里那根短而顽固的游标阵阵抽搐──什么都写不出来。点了根烟,遂扭开收音机,转动的旋盘煞在很熟悉却又很奇特的两个男人聊天的声音:

演员乙:「把笑」?

演员甲:「把脉」您听过吧?

演员乙:废话。

演员甲:麻烦您笑一声让我听听。

演员乙:啊?

演员甲:笑笑看。

演员乙:这……

演员甲:没关系。您就来一声,自然就好。(停顿。演员乙酝酿。)

演员乙:(笑)哈哈哈……

演员甲:不行,太做作了!来,放轻松……

演员乙:(笑)哈哈哈嘿嘿呼呼……

           (停顿。)

怎么样?

演员甲:不太好。

演员乙:怎么啦?

演员甲:您肾亏。

演员乙:嗐,您别挨骂!从笑声就听得出我肾亏?

演员甲:您的笑声是「哈」多「呵」少,气是入不敷出。

演员乙:还有这种说法?

演员甲:您不是洋人吧?

演员乙:(看一看自己)不是。

演员甲:那您还不了解「哈呵嘻嘿呼,金木水火土」的道理?

演员乙:什么意思?

演员甲:哎,咱们中国人讲究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对应在人的身体上是「肺肝肾心脾」那么对应在人的笑声上就是「哈呵嘻嘿呼」,您笑声中笑了半天没出现一个「嘻」声,所以当然是肾亏,而且亏的厉害。令我不禁怀疑您是不是缺了那付腰子?

演员乙:我缺「嘻」声?

演员甲:耶。

演员乙:有人笑出「嘻」声的吗?

演员甲:咱们附近八大胡同常客王大爷,每天走出来经过咱们这的时候,您没听到他「嘻嘻嘻嘻嘻」……光听这声音就知道……(注1)

笑,笑,大笑。这是相声。

这是赖声川的相声。它不是只存在在剧场,不是只存在在收音机里。它存在于生活里,生命的不期而遇中──不过,话再说回来,嘿,事实上,如果你扭开收音机,没有人有可能会听到上面的相声段子,没有人有可能笑在两个男人滴滴答答的说话之间像雨越下越粗。因为它是表演工作坊赖声川新戏《千禧夜,我们说相声》──这出戏目前还没排完还没演还没人说给你听哩!

从《那一夜》说起

赖声川的相声。也许它从来不会有。赖声川如今回想,他说这一切都是缘分。一九八三年从加州柏克莱大学刚拿到戏剧博士学位回国的赖声川,对剧场充满了活跃的想像力与挑战力,接连做了《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摘星》等非常不传统的戏。赖声川说,当时新象的许博允曾找他跟杨牧要三人合作「改良京剧」,做一出新编《红楼梦》,结果赖声川提出一个「结构非常抽象」的京剧概念,把许博允吓昏了。后来这个实验没有做。谁知道?如果那时候这个戏成真,把剧场当跑车开的赖声川也许就永远奔驰上另一条高速公路。

一九八五年新象三月艺术节没有演出「新结构抽象京剧红楼梦」而演出表演工作坊的创团作品《那一夜,我们说相声》,赖声川导演及规划集体即兴创作,李立群、李国修主演。结果这出戏大为成功,风靡的程度,连「三只毛毛虫」的故事都成了当时国人耳熟能详的笑话,也奠定了日后表演工作坊和赖声川在台湾现代剧场的重要地位。

在此必须先提醒:就算一举登上当时台湾最红最卖座的剧场创作者宝座,但是赖声川于同年六月仍接著推出极具革命精神的《变奏巴哈》──虽然是由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系演出──丝毫不考虑是否会吓昏那些刚刚被他掳获的观众。

事后诸葛分析起来,赖声川的相声剧系列之所以会如此成功,有三个"ing":Timing、Acting、Wording。

掌握时机

中国传统的衰败与如何复兴,在以蒋介石号称自黄帝周公等公元前一脉相传到二十世纪的唯一正牌最后传人(蒋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自己是继承人了)的台湾,是一个真正被关注的严肃课题。当政战学校还在公演《长白山上》而复兴剧校演《华容道》时,一九八〇年兰陵剧坊以「平剧舞台的现代化」(编导金士杰语)的喜剧《荷珠新配》炸开了台湾现代剧坛的一条新出路。虽然赖声川从来没有谈论过《荷珠新配》对他的相声剧创作有过什么影响,不过以赖声川与兰陵剧坊的亲密程度(他曾在兰陵做过《摘星》,李国修是兰陵创始团员),他必定会注意到这出「改良中国传统喜剧」的小小火花,引燃的将会是多么巨大的对于文化认同和创新的饥渴。兰陵的传统创新就停留在《荷珠》,但赖声川却能够听从台湾集体意识的饥渴,适时地创造出回应社会时代氛围的现代相声剧,达十五年而不休:「我们似乎为相声创造了一种现代演出方式,一种可以针对政治、社会和文化问题进行讨论的形式。」(注2)这就是吴静吉所说的「最能把握机会的聪慧人」罢!(注3)

在第一版的《那一夜》里,李国修和李立群说出跟著国民党从大陆「大迁徙」到台湾来的百姓们那段冷热混杂的纯真年代。而在一九八九年的《这一夜,谁来说相声?》,主题则预言了未来的两岸互动:

严归:看看你们两个中国人,站在一个舞台上,站不到两小时就吵起来了,一点基本沟通能力都没有!(注4)

……

郑传:所以你们应该在更早的一个基础上取得共识。

严归:(思索)更早的基础……?

白坛:(对严)他说得没错。

郑传:当作一家人,很多问题都解决了。(严、白已平静,二人诚恳思考。)

白坛:(自语)一家人。我们摒弃私念。

严归:(自语)不要再自欺欺人。

郑传:是嘛。

白坛:我们真要在一起,谁都不能阻止。

……

严归:(想一想)我们叫它「大同之家」。(注5)

一九九七年的《又一夜,他们说相声》,外省人已经正式进入第三代第四代,大陆更形遥远,台湾本土意识抬头,子曰孟云变成了台湾青少年眼中的「怪力乱神」,赖声川以阴阳家串通儒家合力宣告中国文化破产。赖声川找来国语不标准的卜学亮演吴慧,用rap口水歌节奏「改编论语」,引起不小的争议。

令人好奇的是,现在台湾已经进入绿色执政,台湾总统是国语说得比阿亮还不标准的陈水扁,在相声剧系列一向走「中间偏左」路线的赖声川,这次要如何抓住他的timing?颇意外的,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赖声川的《千禧夜,我们说相声》设定的时空竟然又回到第一出相声剧《那一夜》的结尾──一九〇〇年的北京!

以「双李」为表演典范

和正统舞台戏剧演出不同的是,赖声川的集体即兴创作相当仰赖演员提供材料共同发展,尤其是第一出相声剧《那一夜》更为明显。在那张简陋的二色印刷录音带本事里,介绍李立群是「深深汰(沉)溺在中国的传统中」,又学中国功夫又拉胡琴。李国修则是从专业制作靴鞋的父亲那里耳濡目染了京剧的种种行当。李国修和李立群除了传统性强,生命阅历丰富,又皆是台湾当代极为优秀的表演者。二人在《那一夜》中出入时空交错的说书人角色的精采acting,实践了赖声川心目中的现代相声剧的面貌。可以说,赖声川、李立群、李国修这次电光石火的交会,照亮了台湾现代戏剧史上空前光亮的一夜。之后的相声系列演员,特质或有不同,表演模式都不脱「双李」树立的典范。

金士杰则是赖声川最信赖的演员之一,赖声川的「四夜」他就参加了两夜。赖声川说金士杰除了是天才演员之外,还具有编剧能力,在即兴发展的过程中如果赖声川暂时当机,金士杰会「抢过来带著走」,这种合作正是源于两人亲密无比信任的友谊。至于和比较年轻的演员如赵自强或卜学亮,「他们就比较被带著跑。」年轻演员说相声的时候,借助夸张或激烈的肢体语言的情况也更加明显。

赖声川说他曾想和大陆著名的传统相声演员合作,但始终没有成行,原因就是他要的演员「反而不是相声演员」,所以除了冯翊纲算是有相声经验外,其他人都是「努力学讲相声学得有模有样的。」因为赖声川的现代相声不只是抖包袱的喜剧而已,他要讲的东西是「严肃的作品,调子是悲的」,所以演员在整晚的演出经常要转换大块不同的情绪,不像传统相声的小波小浪。例如在《又一夜,他们说相声》中的结尾:

左道:透过我们今天晚上讲的,大家可以了解到,中国思想在今天的台湾,乃至于今天的世界,仍然在一个非常…… 这个这个……非常……

庞门:非常什么的地步?

左道:我正在找词。

庞门:有那么难找吗?

左道:好像只剩下旁枝末节。

庞门:那我们今天华都西餐厅剩下的是什么?

左道:有吗?

庞门:大师……?

左道:走了。

庞门:吴老师……?

左道:也走了。

庞门:古圣贤?

左道:都下班了!

(二人向后面洞看,没人。)

庞门:只剩下我们两个?(注6)

这是相声吗?这是「等待果陀」!

「话──剧」的平衡点

由于相声系列的受到欢迎,有人建议赖声川何不每年做一出相声剧。赖声川说这是完全的误解,这正是赖式相声剧和传统相声最大的差别。传统相声可以一个段子一个段子不知伊于胡底,但是赖声川的相声剧则是连前连后,一个大主题贯连整晚演出,那是非常辛苦的事。以这次的《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来说,赖声川谈的将是中国文化和戏剧艺术的最深层──关于语言,关于「听」。赖声川说:「我们要用语言谈语言无用论!」

而且「角色也加重」。如果《那一夜》情节与说戏比重是十比九十,那么《又一夜》就是十五比八十五,《千禧夜》则是三十比七十。由此可以看出赖声川「相声系列」所企图达到的最远的「话──剧」平衡点。

不过,一切的结构,一切的表现,还是在于wording──一个字一个字串起来。赖声川说他花前所未有的时间坐在电脑前面,为的只是修改一个「嗯」字或「啊」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段落,都是「抖小包袱装中包袱,抖中包袱装大包袱」,情感,表演,精神,在嘴巴的开阖中融为完美却刹那的气息呑吐,落英缤纷。这就是相声。

的确,如果把《那一夜》、《这一夜》、《又一夜》连著听,观众可能会有这样的感受──这些作品好像并不是间隔四五年乃至十余年,而更像是同一个时期的作品,证明赖声川的相声系列是一个「典型化」的美学结构。

现在表坊有了子团,赖声川说,在《千禧夜》之后他觉得不容易再找到大主题支撑一晚的相声剧,以后他更想做的反而是像传统相声,一段一段地自由来来去去,「在子团里做」。也许他会更向往再发展《圆环物语》和《如梦之梦》的环型结构,也许他会更奔放更爵士地玩弄巴哈,但不管如何,关于赖声川的相声,这段情感是铭记于许多剧场观众心中的:

现在回溯起来,似乎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我想它令人著迷,且値得尝试去为它做些什么的。(注7)

注:

1.此为工作中之草稿。

2.见〈自序二〉《赖声川:剧场》。

3.「无论从质或量或影响力的观点来看,Stan(赖声川)的确是最能把握机会,甚至创造机会,并且以多角度行动实现摘星梦想的聪慧人。」节自吴静吉〈摘星的典范〉《赖声川:剧场》,p.18。

4.《赖声川:剧场3》,p.291。赖声川指出,从上下文看,说话者应为郑传。

5.《赖声川:剧场3》,pp291-293。

6.《赖声川:剧扬3》,pp217-218。

7.此为《那一夜,我们说相声》卡带节目单中李立群的感言。

 

文字|江世芳 剧场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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