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贞观盛事》延续了上海京剧院如《盘丝洞》等新编京剧的海派风格,以流畅紧凑的文本叙事,热闹缤纷的歌舞排场,写实华丽的场景砌末,将戏出搬演得通俗活泼,具有著强烈的观赏性与娱乐感。只是难免会让人对照起陈亚先所编写的《唐太宗与魏征》,其所撷取的情节事件,似乎更深刻地展现了角色情节的发展演化。
上海京剧院《贞观盛事》
10月3、4日
国家戏剧院
历经了秦皇汉武的开疆辟土,蓄积了魏晋六朝的胡汉融合,大唐如旭日耀眼般地冉冉升腾,投射出熠熠亮丽的万丈光芒。的确,空前规模的统一强盛,史无前例的宽容开明,造就了唐人劲健侠爽的民族气度,孕育了唐人激越奔腾的生活情趣,也激荡了唐人酣放饱满的文化能量。簇拥著「上海市建国五十周年献礼剧目突出成果奖」、「第六届中国艺术节大奖」、「首届新世纪上海戏剧大奖」与「宝钢高雅艺术作品奖」等桂冠荣耀的新编历史京剧《贞观盛事》,便以唐代「贞观之治」明君贤臣的人文景观,带领观众流眄著大唐风致的烂漫辉煌。
马球竞技鸣奏全剧主调
甫入剧场,巨幅的唐代壁画摹写图分饰在三面舞台的延伸景框上,霎时间将观众掩没在唐风画韵的富丽浪漫中;而后彩绘大幕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是巍峨方正的宫阙门楼,崇高的建筑形制意味著帝都皇权的至高无上。就在这「横街敞御楼,万人朝天门」的广场上,以兼具军事操练与娱乐游戏性质的马球竞技活动,热闹喧天地鸣奏出大唐追求事功的旋律主调。球场上彩旗招展号角声响,由唐太宗与长孙无忌率领的击鞠队伍,蹄疾如雨身炫如风地驰马登场。以传统身段编排成的「马球舞」活泼新颖,骑手们身著锦衣手持球杖,前后奔驰左右翻腾,时而俯身击仰时而旁敲侧打,阵式变化多端声势威仪壮盛。此场面不仅侧写了大唐军容的壮盛威仪,也展示了向外邦使臣夸耀国威的意图,还凸显了太宗戎马倥偬得天下的英武神威。
尤其是作为唐太宗与长孙无忌君臣二人胜负输赢赌筹的「飒露紫」与「西域女子」,更成为剧情推展演变的重要关核。对于帝王而言,战马如事功女人犹权势,昭陵六骏曾伴随太宗出生入死创立基业,天下女子任凭著太宗采选宠幸在三宫六院。是以太宗赏赐飒露紫的举动,不仅仅是功勋荣耀的褒奖表征,更意谓著对臣属的信宠重用,这也就无怪乎长孙无忌的觊觎与对魏征的妒忌;然而对于魏征来说,这份殊荣远不及民心民本的重要。因此在皇恩浩荡的赏赐当下,所殷切奏谏的是对西域女子与三千宫女的释放,情不自已高声疾呼的是万不可重马轻人的劝阻声。
融史为戏增添戏剧性
太宗因惊闻爱马死讯而勃然大怒,这当然只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爱马的暴毙固然有如晴天霹雳般的打击,然而真正触犯龙颜的引爆点却在于魏征的忠言直谏。开场中太宗击鞠获胜赢得西域女子,连同新采选的宫女一起被送入后宫,进而带出白头宫女苌娥的痴顚境遇,以衔接第二场其初恋情人卖炭哥的出场,继而又引发郑仁基女儿郑月娟被长孙无忌强行媒聘的事件。至此三个女子的命运遂绾合为剧情发展的主轴线,环绕著点题、破局、进谏、争辩到开释的过程递演,透过剧中主要角色人物的性格对照与矛盾冲突,刻画了太宗任贤纳谏的襟怀气度,描摹了魏征辅君进谏的无私忘我,以揭橥「居安思危/戒奢倡廉」的政治主题与历史教训。
向来历史剧的创作大都于史有据,但在历史真实中却允许艺术虚构。尤其是为了增添舞台演出的戏剧性与观赏性,经常会运用「失事求似/类比附会」的手法来融史为戏。是以《贞观盛事》中也剪裁缝合了不少史实史事,以增添历史剧的真实性与艺术性,如大唐确有中书舍人李百药倡议释放宫女,而太宗也「前后所出三千余人」(《新唐书》);有时更运用堆垛集中的笔法统合史料,以便突出剧中的人物造型与制造戏剧的冲突性,如第三场中魏征以机谋巧智破解长孙无忌强婚郑女的恶行。有关此事在《新唐书》与《贞观政要》等史书中都有所载记,不过史实是郑女乃长孙后为太宗求访的,后因魏征奏知郑女原已许嫁陆氏而作罢。而剧中却将之移花接木转嫁到长孙无忌的身上,让原本从太宗征伐有功辅助登基的大功臣,变身为骄纵强横的人物造型,以便与清廉正直的魏征形成冲突矛盾的对立面。因此剧中透过了孙儿满月宴请帖满天飞,秦砖汉瓦珍宝盈室修豪宅,外戚内举避亲不被重用等情节的组织,来凸显国舅爷贪婪豪奢的个性,以及其对魏征打压敌对的态度,而全然无视于史书中长孙无忌「应对机敏,善避嫌,求于古人,未有其比」(《新唐书》)的评价,刻意采撷旁人「因缘宠私,致位上公」(《隋唐嘉话》)的嫌议观点来强化塑像。
譬喻说理以陈辩证
至于郑女之父郑仁基除关涉抢亲事外,「举荐贤才/知人善任」其实才是内蕴的潜台词。郑仁基虽多次蒙魏征向太宗举荐,怎奈屡遭长孙无忌横加阻拦,是以魏征特意投太宗「锐志玩书」(尤对羲之父子的墨迹更是心慕追之)之所好,藉仁基酷似羲之遗风的书道,来引发太宗的注意而达到荐材的目的。其实郑仁基与魏征同为前朝遗臣,魏征更曾任太子洗马职而与太宗敌对,在改朝换代之际何以能够「不耻辱骂做贰臣」?而太宗又如何尽弃前嫌既往不究,重用魏征为谏议大夫且「所规谏二百余奏,无不称旨」(《大唐新语》)。这不但是郑仁基所深感疑惑的,想来也是所有观众所意欲得知的。是故若能在此细笔打磨详加开掘,应该能深化人物内在的思想情感而出情出戏,也更精准明确地传递戏出的历史信息。
当然,剧中也极力地铺展了太宗与魏征辩诤纳谏的精采过程。第四场中魏征向太宗禀告奉旨巡查时的所见所闻,指出官乱民怨之源就在于「采诏淑女」的扰民之举。于是层层设问步步逼近,以俨然「逼宫」的声威气势,促使太宗「释放宫女」以匡正世风。孰料却也因其譬喻说理直指核心,而让太宗招架不住颜面尽失,霎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霾,铺天盖地地从金殿弥漫到后宫中。导演于接续的场次灵活地调度舞台,运用走位打造出后宫的迂回宽庑,并借由与宫女们频繁的跪迎照面,让太宗意识到魏征奏谏的问题性;而长孙皇后盛装打扮的一席话语,苌娥心有所系的一曲宫怨,不仅抚平了太宗廷争的余怒,也让太宗深切地感悟到魏征直谏的一片赤忱。
海派风格外的其他对照
而后舞台移转分隔为宫殿与魏宅两个表演区块,太宗与魏征以二重唱的方式,向明月清辉互诉心款。伴随著情绪心境的转折变化,节奏旋律也由委婉舒缓演变为激昂剀切;蓦然场景又合而为一,太宗夜访魏征二人遥对无语,此刻是悔恨是愧疚,是尴尬是感动,在「谁说卿狰狞,朕看卿妩媚」的言语中,在轮番酣笑的两心相印里(恍惚间听到《曹操与杨修》枯涩无奈的笑声),身心的距离嫌隙早已化为无形,有的仅是相知相容的君臣鱼水情。其后编剧又巧妙地以修缮府第为谏,既表露了魏征的清高品格,也对比了前面国舅的豪奢行径,更衔接了魏征进献所奉命修纂的《隋书》「人主位居尊极,无所忌惮,惟有国史,用为惩恶劝善」(《唐会要》),而点出了「以史为鉴/以人为镜」的戏剧旨趣。
剧末呼应著开场的华彩乐章,宫女们竞相出奔与亲人团聚,在这一片普天同庆的欢愉气氛中,幕后传来了「戏歌」的演唱声(虽听不真切但类近流行歌曲的旋律),迅速地将观众推回到了现实的时空中,刹那之间心头却也清清朗朗地浮现出《贞观盛事》剧艺创作的特殊时机与制作背景。平心而论,《贞观盛事》延续了上海京剧院如《盘丝洞》、《貍猫换太子》与《宝莲灯》等新编京剧的海派风格,以流畅紧凑的文本叙事,张弛有致的戏剧节奏,热闹缤纷的歌舞排场,写实华丽的场景砌末,将戏出搬演得通俗活泼,具有著强烈的观赏性与娱乐感,其实是相当贴切地符合了剧作的「盛」字气象。只是在轻松愉快地流眄大唐风姿后,难免会对照起陈亚先所编写的《唐太宗与魏征》,其所撷取的严惩庞相寿与为李志安吊丧的情节事件,似乎更深刻地展现了太宗与魏征君臣情谊的发展演化。
走出剧院,夜幕中虽非戏里的新月如钩,却是星月交辉的盈盈满月,犹如刚刚《贞观盛事》戏台上名角们「飙戏」般的亮眼。由尙长荣担纲的花脸魏征,音色醇厚苍劲念白讲究细致;关怀饰演的老生太宗,唱腔高亢明亮做表潇洒大方;夏慧华妆扮的青衣皇后,歌韵甜美圆润仪态雍容华贵;陈少云扮演的老生郑仁基,嗓音沈稳厚实表演精气十足;奚中路饰演的武生长孙无忌,规范内敛平实严整(大陆演出时由孙正扬以丑角诠释另有风味),五位一级演员的联袂演出,让《贞观盛事》在表演上散发出饱满的艺术能量。尤其是几场花脸老生的对手戏,真个是旗鼓相当珠联璧合,明星的光环稳固了「人保戏」的艺术品质,也使《贞观盛事》得以展现大唐盛世的辉煌烂漫。
文字|蔡欣欣 政治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