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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强婶」(右)表现抢眼,其七字调感情丰富,行腔十分优美。(白水 摄)
戏曲 演出评论/戏曲

期待一片健康的「台湾本色」

评《台湾,我的母亲》

原著作者在小说中,对于清朝以至于日据时代的农民抗争,存著是一种悲悯的心,在控拆之中,是深沉而无奈的叹息。如今戏剧将「悲悯」化成了「悲情」,把「控诉」加温成了「揭竿起义」,为了农民、为了土地,头可断、血可淌……,这种「鼓吹革命」的无情,观众难道不觉得熟悉吗?

原著作者在小说中,对于清朝以至于日据时代的农民抗争,存著是一种悲悯的心,在控拆之中,是深沉而无奈的叹息。如今戏剧将「悲悯」化成了「悲情」,把「控诉」加温成了「揭竿起义」,为了农民、为了土地,头可断、血可淌……,这种「鼓吹革命」的无情,观众难道不觉得熟悉吗?

河洛歌子戏团《台湾,我的母亲》

国家戏剧院

3月24~26日

今年国家戏剧院二、三月接连推出以台湾本土故事为题材的歌仔戏《刺桐花开》和《台湾,我的母亲》。《刺桐花开》藉著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款款叙述汉人开拓台湾时,内地文化和原住民文化消长的种种反省;而《台湾,我的母亲》似乎更鲜明地标举著清朝移民开拓台湾的血泪奋斗史。「唐山」过海、波涛汹涌,弥漫在二月份的歌仔戏界一片台湾风云,看来非常的「台湾本色」!

《台湾,我的母亲》系根据李乔小说「寒夜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寒夜》所改编。故事背景发生在清朝末年到日本占领台湾的初期,主要叙述彭阿强一家人在「番仔林」开垦土地的艰辛过程。这一家人要克服的困难,包括无情的天灾、疾病,无情的地主、繁重的税捐、不合理的土地持有制度……等等。这一家三代人在自主与不自主之间,逐渐地觉醒并走向反抗运动。

从原著小说到改编剧本

从长篇小说改编成戏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小说能容纳的情节多、人物多、戏剧进展没有时空的限制;而戏曲有一定的容量,包括演出时间的考量、呈现在舞台上的技术问题、还有音乐程式和演员表演等种种条件的约束。特别是像「寒夜三部曲」这样有浓厚历史氛围的小说,不比「包公案」、「薛丁山」这一类的演义小说题材,只要能辨出忠奸善恶,突显忠孝节义的教化主题,让观众满足于舞台上视觉、听觉的呈现,就算大功告成。《寒夜》虽是「小说」,但是大量取材当时的历史事件,相当具有「历史的真实感」,作者对于台湾移民与土地之间的感情、因著保卫家园所受到的伤害,寄予深厚的关怀。歌仔戏《台湾,我的母亲》改编自这样的「历史小说」,对观众而言,就不只是看「古册戏」的热闹心态,而是更希望追究这出戏是否保留了原著的历史氛围、原著的观点和主题精神。

在《寒夜》的原著中,彭阿强父子原本是善庆伯家的长工,因著台湾全岛的大水灾,主人家的田园流失、变成一片新河床,长工们只好携家带眷另谋生路,彭阿强一家人因此千辛万苦来到新开垦的「蕃仔林」。歌仔戏《台湾,我的母亲》则改变了彭阿强的出身背景,这一家人是浩浩荡荡自大陆渡海来台垦荒,强调了他们对于台湾这块土地的向往,对丰衣足食的盼望。因此全剧自〈渡海〉开场,题为「公妈啊!咱来到台湾,要做台湾人!」剧中并以杨秀卿的说唱民谣贯穿在场次之间,形成一种苍凉的气氛:

渡过凶险的黑水沟,咱来到这兜(这个地方),台湾!台湾!

毋管(不管)雨水厚,风台扫,为著将来好尾梢,

为著子孙永远住这兜(这个地方),台湾!台湾!

行著台湾的路头,毋惊(不怕)死,无落跑(逃跑),

咒誓(发誓)不愿阁(再)回头,

汗流、血流、决定毋目滓流(绝对不流眼泪)!

作者选用这种夸张的手法,再加上说唱民谣的反复使用,是为了强调「要做台湾人」的移民精神。在这种「移民精神」的诠释之下,原本小说中的情节,重新组合成了「戏剧情节」,小说中的人物,也转化成了舞台上的「戏剧人物」。

戏曲强调表演性,注重抒情性,因此剧中增加了「阿强婶」的戏分,以彭阿强夫妻和养女灯妹夫妻做为戏剧进行的两条主线。再加上剧中对于「戏剧性」的要求,因此强调了地主叶阿添与彭阿强一家人的恩怨,增加叶阿添看中灯妹的情节,把灯妹未婚夫人秀之死归罪于叶阿添,夸张了叶阿添的「恶行」,造成善恶两极化的对立;从而突显「台湾人民反抗压迫」的精神。

循著这个戏剧脉络往下发展,在处理彭家与天灾人祸的对抗中,就要安排一些奋勇抵挡恶势力的情节:像是彭阿强提刀寻仇、叶阿添随时出现在「蕃仔林」找麻烦、还有彭家次子人华离家多年后,宛如「廖添丁」一样神出鬼没、返鄕护卫家园;以及彭家一家人最后终于放下锄头、拿起兵器上阵杀敌等等。这些事件因著主题精神的需要一一呈现,但剧中却没有足够的篇幅交代其间的关连性,使得这些事件虽然架构起来,给观众的印象却十分片断,无法层次渐进地造成预期的感染力。

政治宣传乎?

「建立台湾民主国」的呼声,在全剧准备进入尾声的时候响起,刚刚听完选举口号的观众们,蓦然觉得十分熟悉。不过这个「台湾民主国」的形象在剧中出现得太草率,也结束得十分突兀。剧中没有任何的戏剧铺垫和营造,只在第七场的开头由林田水的一段数板介绍出来,「民主国」便建立了,所有的人决定上阵杀敌。这样的处理,让观众仿佛在看政令宣导片一般。再加上下一场灯妹受辱、彭阿强被迫反抗,大家杀日军、除叶阿添、纷纷起义抗暴……,舞台上依稀仿佛演的正是文革样板戏《白毛女》的片段。

舞台上对於戏剧性的强调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是要推到农民起义,投身革命,妻儿老小结队送行……,这样的结果,是合乎原著精神,还是合乎政治宣导呢?

记得在小说中的刘阿汉,投身农民抗争活动之后,妻子灯妹那种从有声到无声的反对,那种用沉默和逃避表达出的抗议,写得十分动人;而当刘阿汉知道儿子步上自己的后尘、甚至比自己更为激烈地为农民请命,那种亲情的牵绊、属于父亲的忧虑与为难,也令人印象深刻。作者在小说中,对于清朝以至于日据时代的农民抗争,存著是一种悲悯的心,在控诉之中,是深沉而无奈的叹息。如今戏剧将「悲悯」化成了「悲情」,把「控诉」加温成了「揭竿起义」,为了农民、为了土地,头可断、血可淌,不回头、不后悔……,妻子要充满大爱的送丈夫出征,这种「鼓吹革命」的无情,观众难道不觉得熟悉吗?

「本土化」再思考

河洛歌子戏团长久以来一直习惯于改编大陆剧本;从改编大陆获得「第一届文华新剧目大奖」的《天鹅宴》,到改编「第三届全国优秀剧本创作奖」的《狱卒平冤》为《御匾》,以及刚上演过的《秋风辞》,还有由莆仙戏《状元与乞丐》改编的《命运不是天注定》等等。不论是讽刺官场黑暗的公案剧,还是质疑帝王威权的宫廷剧,多年来河洛虽然标榜著「本土化」,但在无形之中,却似乎早已适应大陆作者所习惯使用的情节、语言、人物形象、以至于剧中崇尙的主题意识。的确,官场黑暗不分是「社会主义」或者是「资本主义」;农民被地主、官僚剥削欺压,也不分海峡此岸或是彼岸;只是大陆的新编戏曲中充斥著严酷的斗争思想、充满了慷慨就义的悲剧英雄,是否表示台湾创作的戏剧也要顺著这个思维模式,起而效尤呢?

台湾在这几年来,努力地强调「本土化」:重视本土素材、本地文化、讲台语、尽量使用台语文字……,俨然成为一种前卫的思想。我们把「有钱人」写成「好额人」,把「你们不要惹事」写成「恁甭惹代志」……,这些看来都是好事,但是这些行为对于建立「本土文化」来说,好像都还不够重要。「文化」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除了表象的追求之外,还在于本地人内在思想感情的体现。台湾的作者有没有自己的思维模式?有没有生成自己情感的表达途径?我们的创作来自于新鲜的活水源头,还是陈旧思想的因循包装?这可能会是台湾戏曲「本土化」成功与否,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演员表演和音乐程式

遗憾虽然难免,但是我们依旧肯定河洛歌子戏团对于题材开拓的努力,也很喜欢演员的表演;特别是王金樱的「阿强婶」表现十分抢眼,比《御匾》中的「叶氏」更加成熟与自然,她的七字调感情丰富,行腔十分优美,把一个农村妇人坚忍、质朴的情感诠释得好极了。比较起来,许亚芬的老生、和郭春美的小生就未免太英挺了一些;演员大概不能忘记《秋风辞》中的宫庭气质,「削职为民」后,进入农村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刘阿汉」在戏剧里「镀金」成为「刘金汉」以后,特意强调小生的形象、小生的架势,这种「俊男美女」的搭配,反而使得原著的人物变得苍白无力,十分可惜。

全剧的音乐丰富多彩,只是在抒情场面运用了许多电视新调,値得商榷。电视新调虽然旋律优美、悠扬动听,但是对于这种「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故事背景而言,显得太华丽了。若考虑多选择一些早期民谣改编成的歌仔调,或者使用更多传统客家民谣的素材,融进歌仔戏的唱腔中,而不仅只于加入山歌对唱的内容,可能会更合乎剧中所须的朴素气质。

台湾歌仔戏「本土化」的实验是一条漫长的路,台湾要离开悲情,似乎也是一条漫长的路。圣经上说:上帝要我们「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在这个社会中,「行公义」使我们有勇气追求真理和公平,但是「好怜悯」才能使我们充满人道主义的关怀、并且有自我反省的能力。道路虽然漫长,期盼我们走的是正确的方向,也期盼台湾的戏剧终会有健康的「台湾本色」。

 

文字|刘南芳  戏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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