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落在每个角色交叉点的家妾红珠,在剧里几乎不动,与韩熙载的对话贯穿全剧,然而两人的视线却完全不交集,几乎是静止的舞台跟悬挂在舞台右前方的萤幕上播放的影像,形成一股在黑暗中扩张的力量。
每一年当夏季结束的时候,维也纳现代音乐节也开始进入倒数计时。一向以多元化节目见长的维也纳现代音乐节,今年更是深入各个不同的领域:影像音乐、电脑音乐、剧场、绘画音乐等等。也为了因应这些多元化的内容,演出场地更是走出维也纳两大表演场地──爱乐之友协会大厅跟维也纳音乐厅,进驻实验剧场、画廊、博物馆等等,其中最令大众感到既惊讶又期待的莫过于位于维也纳西郊的美泉宫(Schloss Schoenbrunn,又名熊布朗宫),以及即将成为第一出在美泉宫上演的歌剧──中国作曲家郭文景的室内歌剧《夜宴》。
《夜宴》的故事背景源于五代南唐李后主时期,擅长人物画的画家顾闳中所绘的一幅《韩熙载夜宴图》。韩熙载为历经三代的大臣,诗书文章样样精通,自许为风流人士,行为举止十分放荡不羁,家中妻妾成群,时常彻夜宴客飮酒作乐。当时李后主相当倚赖这个朝中元老,想要封他为相,却又耳闻他恃才而傲、奢华无度,于是派画家顾闳中与周文矩二人前往韩熙载处探查虚实。顾闳中事后画了这幅夜宴图,记录了当晚的实况,也为了让李后主一看即知每个人的身分,顾闳中将画中人物的面貌画得极为肖似,并且把晚宴作乐的情景,每个人的神态、个性,一一表露无遗。这幅夜宴图为长六十九公分、高二十七点九公分的绢本长手卷,是中国人物绘画艺术中的极品,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美泉宫为奥匈帝国最重要的文化遗产。上演《夜宴》的大画廊厅,自古便为国宴的场所,此次Taschenoper剧场与维也纳现代音乐节主办单位将舞台搬进这里,不仅是历史上第一次进入皇宫的现代音乐演出,也是第一部在此上演的歌剧。对于听众来说,是一种经验的挑战,而对主办单位与工作人员而言,如何克服大厅原有的色彩,架构一个属于这部歌剧的舞台?如何改善完全没有音响考量的建筑物,让乐团跟歌者都能呈现完美饱和的声音?这些都从构思时期到排练期间经过工作群不断地实验、修改,再实验、再修改,一点一滴建造完成。
奥匈遗迹上演东方国度的宫廷恩怨
郭文景,一九五六年出生于四川,属于文化大革命后中国第一批学习西方音乐的音乐家。一九七八年进入北京中央音乐院之后,郭文景即致力于作曲。有别于谭盾、陈怡、瞿小松等远走中国接受西方环境刺激的同代作曲家,郭文景可以说是目前国际现代音乐舞台上,少数几位完全由中国本土孕育而成的现代作曲家。细腻的配器、平衡的曲式,结合东方美感与西方纯熟的写作技巧,让他成为欧陆极受欢迎的中国作曲家。一九九四年郭文景为阿姆斯特丹新室内乐团创作了他的第一部歌剧作品Wolf Club Village,也成为他踏上国际舞台的第一步。近十年来,在欧洲各大现代音乐节中时常可以听到他的作品,他也成为一九九六年的维也纳现代音乐节的重点作曲家之一。《夜宴》是郭文景的第二部歌剧,邹静之的剧本将顾闳中的图景搬上了舞台,剧中著重于韩熙载、画家跟家妾之间情緖的互动,一边是纵乐人间的英雄,另一边是冷眼批判的旁观者,而感叹命运的家妾则被捆绑在权力的交替中。郭文景的音乐以绵密的配器手法结合中国地方戏曲旋律,铺陈出一种立足当下回顾过往繁华的凄美情境。
将《夜宴》带进美泉宫的维也纳Taschenoper剧院,以上演现代歌剧闻名,常任指挥Peter Rundel更以诠释现代音乐见长,曾经首演无数现代音乐作品的Peter Rundel也在这短暂的一个星期,让乐团掌握到郭文景音乐中来自东方的韵味,这不只需要丰富的现代音乐经验与指挥技巧,更需要敏锐的感觉与听觉,才能触及深藏在西方技法下、属于中国的灵魂。
然而此次《夜宴》的演出成功,灵魂人物当属舞台设计与导演魏晓平。旅居法国的魏晓平与郭文景同属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批的艺术工作者,丰富的传统艺术知识与经验,加上对现代艺术的狂热,使魏晓平可以悠游于传统与现代之间,视野探及范围之广,不管是在音乐或戏剧界,都极少见。笔者有幸旁听为期一个月的排练,见证了一个奇迹的形成──魏晓平以京剧为基本,歌剧伴奏谢欣容以精湛丰富的西方声乐经验为辅佐,造就了歌者唱出中国韵味十足却又是道道地地的现代歌剧。在这之前,当笔者第一次读到总谱的时候,甚至怀疑这些西方声乐家是否能够把四川口音的歌词念得准确?这两位都对声音异常敏锐、可说是精研「人声」的艺术家,歌者们在严格的练习下更丰富了郭文景的音乐,建立了只属于这部作品的一种歌唱形式,如果这是以义大利美声唱法来演唱,那么这部作品只会是一出「好的」现代歌剧,决不会有今日这种令人惊艳的光芒。
高坐在维也纳美泉宫的李后主
魏晓平坚持表演与音乐不可分离的信念,也延伸到他的舞台设计。在有限的经费、场地色彩风格太突兀的困境下,他采用「以静制动」的方案取代繁杂的设计与动作。舞台左边一个架高的座椅上,是寂寞的君主李煜,家妾红珠侧坐在中央,背对舞台右边的韩熙载,而左后方稍高的位置上是观望的画家们,刚好落在每个角色交叉点的红珠,在全剧里几乎不动,她与韩熙载的对话贯穿全剧,然而两人的视线却完全不交集,几乎是静止的舞台跟悬挂在舞台右前方的萤幕上播放的影像,形成一股在黑暗中扩张的力量,每一处的动作结合乐团的音乐让整出歌剧一气呵成,避免了大多数现代歌剧遭遇的命运──让音乐部分沦为舞台上零散旋律的伴奏,而成为戏剧的一部分,让人声与乐团之间消除缝隙,真正呈现一部完整的现代歌剧。可惜这个绝妙的设计却因为一位歌者擅自更改动作而稍有瑕疵,有几位作曲家与音乐学学者在观赏演出后,以为那被擅自更动的部分是经过设计安排的,在对《夜宴》发表了极高的评价之后,不约而同地对这个部分提出疑问,实在令人觉得既无奈又遗憾。
郭文景曾说:「我不相信世界音乐,没有人有任何理由放弃自己的文化,那是根本无法被说服的。就连可口可乐都带来了它自己的文化。在音乐上我们可以发现,当摇滚音乐传到中国时,它受到人们的欢迎,但是如果旋律换成一首北方的小调的话,那他们就更喜爱了,然而,他们最喜爱的莫过于再加上中国的乐器在里头。」郭文景的音乐是传统与现代的结晶,如同其他无数的东方作曲家,不断地寻找展现传统文化的新面貌,而欧洲,这块追求艺术的土地给了他们极大的舞台与掌声,笔者由衷希望当这些声音回到自己的土地时,也是不寂寞的。
特约撰述|林芳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