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期待每一个人的作品都是大师级的设计,永远有无人能及的创见,这次我们却期待一个在时装领域之外的人,能提出对时装的另一种看法。但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中,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更没有看到所谓的时代是指哪一个时代?容颜指的是谁的容颜?哪一种人的容颜?
上月一日有「幸」在国立故宫博物院前观赏了由文建会主办、叶锦添设计策划的「时代的容颜」服装展示会。在度过一个多小时闷热的傍晚,看过数十位专业模特儿、艺文界及演艺界名人所展示的百套服装后,实感郁闷,直至第二天凌晨两点呑下安眠药后方能入睡,因此决定甘冒大不讳,抒发一下小老百姓的心声。
活动执行的瑕疵
首先,这个原本规划只有三、四百席座位的场地,现场竟然出现上千位持柬入场的来宾。究竟是主办单位原本预期有误?还是因著叶锦添的名气?会场吸引了许多不惜想尽方法也要进场的民众,以至于现场出现伪造的邀请卡而主办单位仍旧不察。被夹杂在灌木丛和座椅之间的来宾,与稍晚到场而被挤在更衣帐棚外的观众无不一身臭汗;其中还不乏一些为尊重演出而身著配合主题的晚礼服与旗袍出席的女性观众。在等待开幕的过程中,笔者翻阅现场发放的简介,却发现全本刊登的参与者相片,只有一张刊登于封面内页文建会主委陈郁秀的照片最清楚,这让人不禁质疑执行单位是否有拍马奉承的嫌疑;幸好照片质感甚佳,多少软化了不当的联想。
在优人神鼓的演奏和吟唱中,魏海敏穿著叶锦添极为强烈风格设计下的戏剧服装登场,宛若一枚移动的西洋棋子,在全红的舞台上缓缓地移动,开启当晚服装展示的序幕。这样的开场的确让人充满著期待与好奇。期待的是,可以亲见叶锦添独具个人风格的设计作品;事实上,过去不论叶锦添在戏剧、舞蹈或是电影、电视的作品,经常在艺文界引发许多讨论。姑且不论他的作品对于演出本质的诠释是否得宜,或是对表演者肢体的解读是否适当,叶锦添的设计仍在他的巧思布局下,让人在视觉上充满惊喜。好奇的是,究竟他会用什么方式去诠释「时代的容颜」这样一个主题?是对过去的反思?对当下的体悟?还是对未来的期待?在这样的主题下,又著实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让有心参与盛会的人无不引颈企盼。可惜的是,在这长达一小时的展示中,完全让笔者感到失望与不解!
整个表演的舞台为正红色,在最远处有两层高台,高台上下全部架设著优剧场的演出乐器──大鼓、大锣及流木所构成的乐器架,气势确实有其过人之处,但是在优剧场的开场表演结束之后,全数看来似乎沦为陈设道具,其中在下层的乐器竟然从未使用过,实在令人费解。就演出内容而言,全场的演出共分八个段落,扣掉优剧场的开场表演、满洲鄕妇女合唱团演出的〈守牛调〉、王心心演出的「南管」(连曲目都未标示),以及被列在节目单中、由优剧场演出(事实上并未演出)的「结尾」外,整个晚间呈现属于服装展示的部分应该是四大段落。
舞作与设计风格的矛盾
先从表演者的服装来谈起。优剧场几位表演者的穿著为丁字裤基本型的变化,极具力与美;而吟唱者的长袍也颇能展现诗意的风味。一如前述,魏海敏的服装造型虽然夸张但戏剧性十足,就开场效果而言,确能立即抓住观赏者的目光,算是一个成功的手法。至于〈守牛调〉的演出,由于笔者距离舞台实在太过遥远(四十八米外),而其服装风格又不如优剧场来得特殊,所以实在看不清楚是否为叶锦添的设计作品?还是只是该团平日演出的服装?因而无法论断。而王心心穿著由蓝染布料所制、充满摆夷风味的长裙,她抱著琵琶缓缓走上舞台时给人的视觉相当怪异;南管的演出应属典雅雍容,但演出者的穿著却充满了民族风,若就艺术总监的立场来说,实在不知如何圆融诠释。
虽然节目单列了「舞台导演」(对笔者而言这是一个奇怪的称谓,是否代表服装秀中所谓的Show Director不得而知。不过其中穿插的舞蹈演出部分,确实嗅得出是编舞者本身的风格),但在整晚的演出中,舞蹈表演占了相当重的分量,却可惜了一群优秀的舞者和有企图心的编舞安排。编舞者伍国柱的风格一向以细腻的动作设计见长,这次安排了大量奔跑冲撞的动作,搭配林强的电子音乐,确实充分展现编舞者创作的时代意念──盲目、匆忙、狂乱。然而,所有的表演动作被服装层层地包裹(每位舞者大约更换了二至三套服装,笔者一时无法仔细计算),无法衬托形体之美;而服装在舞者肢体舞动下,又无法显示其原本的「面目」,只能看到一堆堆的「布料」在舞台上来回穿梭跳动。这是事前沟通不足?还是表演效果估计错误?显然两者互动的结果是彼此大大地扣分而且「相形失色」,可怜这群笔者熟识的舞者,他们一整晚下来的汗流浃背。
何须拾人牙慧?
就四个主要的服装展示段落来说,整体看来实在难以判别设计者对「时代」诠释与定义。全场的男装绝大部分是唐装基本型的变化或是西装的变形,件件宽松不合身,而且一律以极深的大地色系为主轴色彩,颇有设计师平常穿著的调调。不过,包括像伍佰如此意气风发的艺人,在如此的包装下都显得无精打采,更遑论平日甚少引起媒体注目的艺文界人士,一个个都像起床就被匆匆赶上台的样子。国内许多的服装设计师早在多年前就已开始演绎唐装的设计,为何至今仍不见更新突破的牙慧之作?若就西装的变形设计来看,溯自一九九三/九四年间,Emporio Armani便曾经推出一系列变形宽垮的男西装,台湾当代的设计者又何须在二〇〇二年的现在继续「班门弄斧」?
若说男装的设计较难突破,也不易展现设计风格,那么女装应该是各设计师争相展现才华的场域;世界各地的服装设计师无不在女装的设计上,绞尽脑汁提出出人意表的创作理念。但是,这一晚展示的女装设计也是不见新意,且矛盾重重。大多数的女装依然围绕在中式服装(或说中西合并──不是「合璧」)的形式打转,层层堆叠的布料看不出设计者对于女性身体(容颜)的诠释,更遑论时代。如果说布料(或材质)的拼贴(或堆砌)是设计者的风格的话,那么其中穿插展示的几套贴身剪裁、曲线玲珑的服装,似乎又与其他的设计走著相反的路线,像是另一位设计师的作品。
更令笔者不解的是,相同的服装反复在不同的展示段落一再出现,到底这些衣服属于哪一种场合穿著的形式?套用节目单的分类有「礼服」、「便服」和「时代服」,可是我们平常穿的衣服不就是时代服吗?难道是古装?而所谓「东方式」、「基本式」和「礼便服」(这一新名词又是令人费解;礼服就是礼服,便服就是便服,坊间有所谓能当礼服穿的便服?还是可以游山玩水的礼服?),依然是以深大地色的色彩为主,反使其中几件色彩鲜艳的服装显得突兀。
走秀者与穿著的不协调
在上述整体印象之外,笔者对于其中几件个别作品,仍有不吐不快的意见。歌手唐娜堪称身材姣好,但她出场穿著的是一件类似前开襟的袍服,以类似和服的腰带束腰,然而不知是衣服没穿好还是前襟叠门不够,看起来像硬是将后片布幅往前带,以至于整件衣领向后拉,胸前却高高地隆起一坨布料,相当突兀不协调。甫经产子的艺人伊能静,穿著牛仔布质感的连身裙(无法界定是洋装或礼服),上身是贴身的长袖,下身采微蓬的设计。由于牛仔布料本身比其他布料来得厚实,若用上贴身设计的剪裁就该特别谨愼,而以厚实牛仔布制作的蓬裙既不易显出运动时的流动感(float),视觉呈现也无法凸显身材的特色。
槪念似显矛盾与简单
大病初愈的罗曼菲,被包裹在厚重的棉布质料中,只露出了小小的脑袋,看来让人我见犹怜,却无法凸显罗曼菲原本健康的气质;张凤书穿著的是牛仔套装,西装领却开左襟直扣到腋下,活像是扣错扣子的设计。最后有三位后中年女士排成一列走出来,硬梆梆的材质和剪裁,让人恍然以为是在看《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扑克牌」,这几位本来就没有走秀经验的妈妈(或奶奶),似乎更显得手足无措;尤其严重的是其中一件红金色制作的蓬裙晚礼服。
唯一一件看起来舒服的是由叶童穿著彩色横条拼接的礼服,颇具特色!但又偏让人联想歌手李玟参加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的那套礼服;至于被设计师归类为「奇异服」的水母装,和大片鱿鱼乾装,则反而因为标题明确让人无法置喙。比较令笔者讶异的是陈郁秀上台时的服装,竟与主委平日上班会客时的穿著一般无异,似是一般百货公司常见展售的穿著,却又声称量身打造,为什么需要大费周章地如此设计?等到活动结束施放彩带特效时,笔者才在现场听到观众发出「哇!好漂亮!」的一句赞叹与掌声,著实尴尬。
根据主办单位表示,这些服装是为了台湾各行各业的民众穿著而设计,笔者倒深感纳闷。第一、从头到尾看不出来这些衣服有哪些行业的人适合穿,似乎没有一件适合在工作时穿,也没有一件方便于任何人的工作。第二、我们需要回到极权统治的专制时代吗?哪种行业的人只能穿哪种衣服吗?如果不是,那这样的展示目的何在?是建议?还是提案?台塑企业的王永庆适合哪一套?总统陈水扁适合怎么穿?那副总统吕秀莲?立委游月霞呢?唯一一组以家庭服展示出场的一家人,穿著像由睡衣变形设计而来的米色唐装;观众非得靠著设计者在男主人胸口缝制「写作之人」的标示,才能勉强判断原来这是给作家穿的衣服,但难道所谓时代的服装就这么肤浅、简单吗?
究竟能看见什么?
姑且抛开文化的大帽子,单纯从流行时装的角度来看这次的特展,即使以笔者对流行资讯粗浅的掌握,都起码知道一个设计师在每一季服装推出时,都会对当代、当季和对自己设计的服装品牌美学,有某些特定的看法,或是对衣著和人体的关系提出一贯的解释;像是圣罗兰(Y.S.L.)—贯秉持对女性唯美浪漫的忠诚,造就了廿世纪法国时装的美丽(讽刺的是,当晚九时就有一场圣罗兰登陆台湾的发表会)。又或者像某些前卫设计师的设计作品,企图重新思考服装结构的可能性,或是服装和人体互动的关系;如三宅一生的皱折标记,或是川久保玲某些不实穿、但设计理念清楚的肿瘤装;也如John Galliano重新诠释古典美的现代意义;更可以像纯创意的视觉游戏,如某一个时期的Claude Montana等等。
我们无法期待每一个人的作品都是大师级的设计,永远有无人能及的创见,这次我们却期待一个在时装领域之外的人,能提出对时装的另一种看法。但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中,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设计者在剪裁上的创见!没有看到材质的开发!没有看到衣服和人体间关系的变化!没有看到纯美感的创作!没有看到纯理性的思考!连最基本的商业考量也没有!甚至看不到以往叶锦添在为戏剧、舞蹈、电影和电视所设计的服装中,对于民族服饰融会吸收的再创造,或者纯视觉的美术诉求,更没有看到所谓的时代是指哪一个时代?容颜指的是谁的容颜?哪一种人的容颜?这似乎枉费了现场观众花费几小时的车程来回及枯坐的意义。
只因为一座奥斯卡?
若是由文化的影响性来评断当晚的特展,笔者不仅相当质疑艺文团体参与的意义,也不解这对服装的诠释有何效益;既是演出顺序和服装内容无涉,也与节目的整体无关,那么这和工地秀又有何差别?而这些艺文人士又能从中赚取多少演出酬劳?甚至对于整个表演艺术生态又能有多少挹注?据称耗资一千五百万的预算(编按:主办单位表示,这次预算为一千零五十万元),除了当晚的动态表演,还有静态展示叶锦添过去戏剧、舞蹈演出的服装设计实品。不管有没有大型液晶萤幕以flash动画形式展示当晚演出服装的照片,我们还是质疑这与时代的意义何关?笔者不禁得直言指出,这比较像是叶锦添的回顾展及品牌发表会。然而就笔者所知,过去几年至少举办过两次的叶锦添回顾展,这次为什么又要消耗纳税人的血汗钱去成就一个人的荣耀呢?更何况那次奥斯卡的获奖并非源自台湾本土的支持与人材,请问政策的理由何在?
就算要寻找现代台湾人穿著的这样一个前提,这似乎又不属于文建会的职掌,由经济部工业局纺拓会出面应该更为合宜;或许身为下级组织的纺拓会没有相等的经费,文建会不妨担任一个纯赞助单位,让国内的时装设计师们充分发挥才华才对。毕竟,有这么一群人在业界辛苦耕耘了这么多年,他们才是掌握时代脉动的先驱者;在同样的预算和官方的赞助条件下,笔者相信结合国内众多时装设计师的才华,至少能在像当晚那样的场合中,呈现超过一百五十套丰富的容颜和才情。事实上,这群设计师多年来单打独斗,一面打拼国外品牌市场、一面要缠斗坊间仿冒猖獗,甘苦无人闻问。难道今天就因为一座奥斯卡,就能一手揽走千万元的国家预算?
笔者还要在此强调,当我们一再呼吁老百姓不要迷信「名牌」的时候,请在位的父母官们也擦亮自己的眼睛,别被「名牌」眩惑而看不清楚政策执行的方向;十几个民间赞助单位向名牌靠拢在所难免,因为各家有其赖以生存的商业考量。但身为掌管国家文化脉动的最高文化机关,请低头看看我们这一群在地挣扎的文化产业劳工;千万元的预算可以补助十个中型演出;千万元的预算可以提供十位设计人才进修的机会;千万元的预算可以让十个本土时装设计师提出一整季的构思和创作;千万元的补助可以让几乎全毁的雾峰林家找到一线生机。一千万元的预算能为文化事业做太多太多的事,今天却偏偏作了这么一件「不务正业」的傻事,这不是沾惹了为即将上市的个人品牌服装宣传的嫌疑吗?
延伸阅读:
1.雪尔维亚,〈「喜」上眉梢──美术设计叶锦添、小酒馆、其他〉,本刊第30期p.70,1995.4.
2.叶锦添,〈如迷雾中前航的船──舞剧《醮》服装创作〉,本刊第31期p.24,1995.5
3.叶锦添,〈附:一场充满斗争的人类悲运〉,本刊第42期p.20,1996.4
4.詹曜君,〈在陌生城市继续熟悉的创作〉,本刊第43期p.40,1996.5
5.叶锦添,〈戏说衣妆〉,本刊第60期p.26,1997.12
6.傅裕惠,〈轻松一点!坚持一点!──勾勒台湾当代容颜之美的叶锦添〉,本刊第116期p.58,2002.8
文字|王世信 国立台北艺术大学剧场设计系副教授、剧场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