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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韦尔认为,虽然戏剧在大众生活中不再具有如以往一般的重要性,还是能在社会组织中发生渗透、传染的作用。(Pascal Victor/Max ppp 摄 Michel Vinaver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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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书写「当下」?

专访维纳韦尔谈《邻居》Les Voisins

不评论它,不对它进行思考,而是观察它,撷取它。自身与周遭现实保持漂浮的状态。不力图解释,不力图赋予预定的看法,而让现实被放在想像中。然后从这里开始一点一点地写作。──维纳韦尔

不评论它,不对它进行思考,而是观察它,撷取它。自身与周遭现实保持漂浮的状态。不力图解释,不力图赋予预定的看法,而让现实被放在想像中。然后从这里开始一点一点地写作。──维纳韦尔

您是法国当代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可惜台湾的观众和读者对您很陌生,您的戏剧亦尚未被翻译成中文。此次访谈的目的即在于将您介绍给台湾的戏剧爱好者。以下提出的问题将集中在您目前于山岗国家剧院上演的作品《邻居》。首先,请问您为何选择书写这个主题?

自人类社会的起源开始,邻居关系就是人类生活中基要的主题。人们──男人和女人──处于有邻居的情境,经历如何与邻居相处的问题。戏剧却不常处理这个主题。我心里思量:啊!要从两家人住在两幢连结的同型房屋的情境为起点,来探索这个主题。我设想没有妻子──其中一位已亡故,另一位已离家出走──的两个男人,各自有一个小孩,一边是儿子,另一边是女儿。这就是本剧的基本结构,可说是具有些许神话性质的结构。

创作一则当今的神话

可是,与您其他的剧作相反,《邻居》并无引用神话。

它没有引用神话,因为此剧本身就是神话。它有神话的结构,也就是说:故事以强而有力的主题展开,好比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一桩事件突然出现,造成这些人之间的战争情境。然后,战争逐渐被完全意想不到的和平所取代。远古的神话中存在著这样的故事。我想要创作一则当今的神话。

《邻居〉里四个角色组成的四重奏是否为共同体的寻求?

是的。戏剧的开端,我们处于一个乌托邦,四个角色之间充满和谐,没有冲突,但有对立,例如两个男人的其中一个相信统计学,另一个讨厌统计学。他们像两位好决斗的人,在幸福、友谊与幽默中互相抨击──他们乐于以此方式互相抨击──然后事件发生,乐趣不再,和谐破裂。然而,因为生活共同体於戏剧的开端就存在,故没有寻求,只有生活共同体的情境。

按照您的话来讲,就是「『大宇宙』(外部世界)与『小宇宙』(家庭)相抵触」。

起初,大宇宙存在,但不令人担忧,每人有各自的外务。他们谈论大宇宙,但它不令他们不安。这出剧的起点是小母狗之死。小母狗之死是事件即将发生的失衡起点。第五个角色──母狗──以不合理的方式死亡,没有原因,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母狗是不是命运的隐喻?

由观众自行决定这是不是隐喻。

平凡与荒诞的交织

在《邻居》中,有两个启蒙路程:一是两位年轻恋人的,一是两位父亲的。关于这一点,您有没有要加以说明的?

启蒙路程联系黄金的主题。此剧初始,黄金以「要埋藏在地下的金条」的形式来临;然后,发生侵入屋内的盗窃事件,黄金被偷;在此剧结尾,黄金以「两位父亲购得的二手家倶里的宝藏」的形式回返。一旦战争使他们对立,我们可说他们相互残杀;当黄金回返时,儿子于立斯无法忍受黄金的再现;然后父亲们决定将黄金物归原主,可是这时候于立斯企图自杀,因为他不能忍受黄金的重现。

你看,这是一个属于神话范畴、而不是日常生活范畴的主题。其实,整出剧就是两种笔调的交错:「日常生活的平凡」与「一个荒唐的故事」──像童话一样的故事。

直到剧终,失金的谜团仍无解答,到底真相是什么?

确实,直到剧终,我们都不知道谁闯空门行窃,谁偷了黄金。除了于立斯之外不可能有别人,同时,又不能是于立斯。我们不知道。直到最后,这个谜始终原封不动。

答案或许不重要。这桩金条失窃事件对四名角色的关系是个试炼。到最后,友谊和爱情胜过一切。这是我的诠释。

正确。

《邻居》的第一幕和第三幕是现实时间,第二幕则跨越一年的时期,包括连贯不间断的十个段落。为何选择这样的时间结构?

从故事在我的思维中形成时,这个结构便摆在那儿。一开始必须有力地突出有点类似希腊神话中黄金时代(L'Âge d'or)般的和谐,黄金时代即是在永恒中没有时间的流动。在黄金时代里,我们仿佛长生不死。

第一幕的构思大约是:无有消逝,一切如常,除了母狗的死亡。但在最后一幕中,以某种方式回归乌托邦,也就是回归黄金时代。在此期间,第二幕是一段历史进展的过程。在这出剧里,我们看到两个时间系统、两个时间概念的并列:循环出现的时间,一切均回到原状──第一幕和第三幕;历史时间或线性时间──第二幕。

我相信,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关于时间的概念,是周期循环的?

是的。我们认为万物流转循环,归根结柢,没有任何改变。

对。我的剧本《从船上投入水中》的最后一句话:「因此结束和开端相连接。(De sorte que la fin rejoint le commencement.)」就是这个意思。这个概念出自所有古代的神话。《从船上投入水中》全剧的架构,是北欧神话中的阿斯族与万族的战争。其实这是所有神话的特征──「永劫回归论」(retour éternel)(注)。

日常生活的诗学

《邻居》是不是一出写实主义戏剧?

我不知何谓写实主义。这出剧座落于现实,是的,可是如果我们审视作品细节,就好像人人天天存在的平凡凝结起来而变得富有诗意一般。归根究柢,我认为这出剧之所以存在,只因为有一个属于诗的节奏与整体构成。写实主义的?是的,而且是诗意的。

这是「日常生活的诗学」──也就是您的写作理论?

日常生活不是我的理论,而是我的素材。我从日常生活出发,对探索人人以为了解却完全神秘的日常生活运行感到兴趣。

从一九七九至一九八〇年的《工作与岁月》开始,傅恒松导演了您其他四出剧,其中包括一九八六年执导的《邻居》。今年他又对《邻居》感兴趣。您如何看待你们的合作关系?

对剧作家来说,能够与一位导演持续合作,是享有特权的地位。因为经验的累积可使默契愈变愈深。我认为傅恒松这次导演的《邻居》,在剧本层面和表演层面的配合上尤其成功。从我的角度来判断,自剧作到舞台的转移、过渡,极其精确。

一九八六年傅恒松执导的《邻居》首演非常成功,当时的剧评全体一致地赞许。和如今正在山岗国家剧院上演的《邻居》比起来,您较满意那一个版本?

要将刚刚看过的演出,和十四、十五年前的演出回忆做比较,是困难的,因为会受到记忆扭曲的影响。而且世界已改变,戏剧的背景也随之不同,我们以不同的方式领会戏剧。话虽如此,我认为新的演出较易理解,较明显,对于观者的想像力较为即时开放。这个开放的优点,给予观众自己创作戏剧的可能性。

观赏您的戏时,我发觉剧中的用词遣字悦耳动听,对话的节奏精妙。您的戏剧与其说是视觉的剧场,倒不如说是听觉的剧场。

确实,我对于奇观式的剧场没有兴趣,对于视觉成分不引人注目、免得观众的注意力被攫住而不利于剧本的剧场,我却深深地被吸引。

您是一位「当下」的作家。能否告诉我们如何书写「当下」?

不评论它,不对它进行思考,而是观察它,撷取它。自身与周遭现实保持漂浮的状态。不力图解释,不力图赋予预定的看法,而让现实被放在想像中。然后从这里开始一点一点地写作。或者,不如说是让故事自己形成连作者都觉得意外的故事,作者也不知道它将如何结束。

作品是政治的

您的戏剧以暧昧、片段的对话构成。您如何进行这种语言的剪接?

剪接是自发性地在写作的过程中产生,而非事后才进行。这不像电影的剪接一样一段一段地接起来,而是在写作的直接性当中,制造了片段的冲突、碰撞。

您曾翻译了艾略特(T. S. Eliot)的《荒原》The Waste Land。这首长诗对您的写作发生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在形式的层面。

对。不同且不连贯的片段相互冲撞,诗的统一性从这些不连续开始形成,正是这首诗使我感动之处。在我的创作经验里,确实是这首诗对我最常产生深刻的影响,迄今亦然。

您写了《奥地利首相访问瑞士》La Visite du chancelier autrichien en Suisse和《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请问您是否是一位对当代问题表态和采取行动的作家?

我认为我们不能做作家的工作──如果我们认为自己在从事一项任务,或者脑子里有传达使命的打算。对我来说,写作──对作者本身而言──应当拥有最大可能的自由,作家不是传教士、邮差或社会运动者。然而,他的作品是政治的。我感兴趣的戏剧作品,在人们与世界关系的良心上产生影响。就这点来说,它是政治的。

在您看来,戏剧在大众生活中的位置该是如何?

我们无法回到过去。我们无法回到希腊剧作家艾斯奇勒斯的时代,也无法回到莎士比亚、哈辛(Racine)和莫里哀(Molière)时代的戏剧状况。我们处在一个不同的历史时刻,我们在电视、手机的时代,戏剧在大众生活中不再具有相同的重要性,它的功用处于社会的边缘。我认为它保持了摇撼、震动的重要性,即使微薄,还是能在社会组织中发生渗透、传染的作用。

注:

按照古希腊斯多葛哲学(Storcisme)和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Nietzsche)等的观点,在世界历史的过程中,同样的事件循环地重现。

 

访问整理|苏真颖 法国巴黎第七大学法国文学系博士班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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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点:巴黎塞纳河左岸,奥德翁国家剧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时  间:2002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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