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的成功,在于人物的经营塑造;《太子回朝》的僵硬,在于主要人物缺乏灵魂与性格。《秋》剧从「人」的立场出发,所有的事件线索以此为宗,作者「抓住一点,生发开去」,看似复杂,实则统一;「太」剧以事件为思考基础,轻人重事,看似处处都是重点,实则焦点涣散。
河洛歌子戏团《太子回朝》
4月25~27日
台北国家戏剧院
向以制作「精致歌仔戏」为艺术理念的河洛歌仔戏剧团,继四年前搬演宫廷历史大剧《秋风辞》之后,再度推出《太子回朝》,剧团将其定位为「《秋风辞》之续篇」,与「传神历史的历史故事剧」(注1)。该剧改编自熊文祥《汉宫遗事》,描写汉武帝太子刘据因受「巫蛊之祸」波及,出亡民间,武帝驾崩后,幼子刘弗陵即位,是为汉昭帝。昭帝日夜思念故「太子」,遂诏告天下:太子如能回朝,情愿让位。刘据闻知,竟然现身长安城,意图重掌政权。此时霍光当政,大权在握,自然不愿改朝换代,于是百般阻挠;霍光女为皇后,与其父同声呼应;朝中大臣金日䃅不满霍光大权独揽,乃思投效太子,不料事败太子被杀,金日䃅逐权营势之梦亦醒,霍光得意地领著无奈而痛苦的昭帝,逐步迈向「思兄台」,遥祭太子刘据……。
观众关心的才是戏剧立足之点
《秋风辞》的背景以史为据,剧作者周长赋以「诗剧」手法点染,虚实互见,剧情紧扣主角汉武帝的思想性格,层层深掘,创造出一个身陷权位竞逐,且无法自拔的可叹可哀复可悲的戏剧人物。该剧虽归类为「历史剧」,却不拘泥于「历史的真实」,面对史料,仔细斟酌,周长赋曾自述:「我只将可能构成太子之死的复杂原因——包括汉武帝的性格原因和社会原因,客观地表现出来……与此相关的本来很有戏剧动作性的埋蛊、挖蛊及最后的破案过程,就只需虚写和略写了。在戏的结尾,我也有意舍弃了一个很重要的历史记载:汉武帝建思子宫哭悼太子。戏只写到汉武帝捧起太子头颅,仰天恸哭。我想艺术只需点到为止。从历史角度看来不完整的,在戏看来却是完整的。」(注2)经过剧作者如此经营的「戏剧动作」,戏剧效果自然明晰强烈,足令观众印象深刻。
与《秋》剧较之,《太子回朝》的事件纯属虚构,却有意抓住人性的真实面发展。诸如霍光、皇后、金日䃅、董方等人物,各自出于本位主义的自私心态,营营茍茍,竞逐权势,可视为反面人物的代表;另方面,一群拥有善良心灵、高尚纯真理想的正面人物,诸如昭帝、太子刘据、侠客谢宣与金日䃅之女金雪儿等人,具体呈现了人性的正直与纯洁,与反面人物相互对峙,展开人性黑暗与光明面的拉锯与冲突。鉴于政治斗争的阴险,人性本恶的天性,与权利薰心的愚暗,正直不敌邪恶,理想难胜权谋,几乎所有美好的人性品质的代表人物,非死即疯,一场悲剧于焉而成。
《太》剧昭告世人:政治是丑恶的,人性是黑暗的,权势是可怕的……。然则,这是不是观众真正关心的?这是不是此剧的「慧眼独具」?这是不是历史剧真正的传神处?甚且,这是不是一出戏的「戏剧性」的立足之点?在整场略显沉闷的气氛当中,观众的脑海里,多少掠过几缕这样丝丝片片的疑问。
人人皆主角,却无主体精神
如前所述,《秋风辞》的成功,在于人物的经营塑造;《太子回朝》的僵硬,在于主要人物缺乏灵魂与性格。《秋》剧从「人」的立场出发,所有的事件线索以此为宗,作者「抓住一点,生发开去」(注3),看似复杂,实则统一;「太」剧以事件为思考基础,轻人重事,看似处处都是重点,实则焦点涣散。从剧名分析,「太子」当为本剧焦点人物,「回朝」更是本剧中心事件,但情节只从太子回朝之后的种种际遇著墨;因此,弗陵帝的软弱、霍皇后的心机、霍光的跋扈、金日䃅的投机、刘据的雄心、谢宣的侠义、金雪儿的纯情等等……,无一不围绕著君臣争权的事件铺陈,极力描写每一位相关人物的反应,形成了人人皆是主角,却无主体精神的「传神历史剧」。
从太子的立场出发,这位原应为主角的戏剧人物,因为情节并未开发他的性格,他的行为动机因此显得天真无知。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少次夺权的政治斗争,哪一次的过程不是惊涛骇浪、曲折艰辛!哪有直接伸手,要他人拱手相让之理?剧中的太子刘据曾经受过何等政治迫害,加上在外多年的流浪漂泊,对于世道人心,又岂无感应省思?就算他打算夺回政权,岂不经过缜密擘画,怎可如此贸然行事?如果太子的性格,简单纯朴到如此胸无城府的地步,又岂能担负治国大任?怎能说服观众相信他是一位胆识皆备、英明有为的政治人物?《秋风辞》的太子受够了折磨,并未逃脱一死的悲惨结局;而虚构的《太子回朝》让他回到人间,再度品尝残酷惨烈的政争苦果,这样「雷同」的立意,难免换来「缺乏新意」的评语。
并非悲剧、历史剧才当得起「精致」
假使,这出戏著力经营太子的精神世界,例如:他的无奈、悲苦、仁厚、友孝、机智、敏锐、洒脱、开朗、政治理想,领袖人物应具备的、缺乏的性格特征等等,这戏不一定这样悲情,也不一定只有宫廷内黑暗龌龊的事件,成为唯一的描写对象。在他的性格上开发情节,揭示太子的思想品质,通过太子形象,体现观众是非善恶的标准与爱憎的情感,这位「虚构的」太子,应该还是能够赢得观众「真实的」喜爱!
河洛歌子戏团多年来成绩斐然,有目共睹,其「做好戏」的艺术理念,深获戏剧界的认同与赞誉。《太》剧也维持了一定的技术水准,特别是大力拔擢的新人,虽然艺龄不长,但潜力无穷,具备明日之星的架势,足见剧团培植后进的远见与发展的企图。但是,所谓的「精致」,却不一定等同於戏剧的题材。尤其是传统戏曲剧种,各有特色,各有专擅。歌仔戏崛起自民间,通俗自然,最能表现她的亲和力与强大的生命力。舍此不为,一定要她背上沉重的历史枷锁,严肃地演述凝重的历史篇章,虽说可扩大表现的范围,但不一定能淋漓尽致地发挥歌仔戏的剧种特色;连带的,把原本应是轻快活泼的唱腔「江湖调」,也唱得异常沉重起来。如果以为只有所谓的「悲剧」或「历史剧」,才当得起「精致」,河洛歌仔戏的演出剧目将不免狭隘!
文字|陈昕 戏曲工作者
注:
1.见《太子回朝》演出节目单「演出趣旨」。
2.周长赋〈史、戏、诗融合中似与不似的追求——历史剧《秋风辞》创作琐谈〉,《新时期福建戏剧文学大系——理论批评卷(上)》142-149页, 1999年,中国戏剧出版社。
3.同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