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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者的巨幅画卷(Charles Henri Bradier 摄 阳光剧团 提供)
巴黎

流亡者的巨幅画卷

法国阳光剧团《最后的驿站(奥德赛)》

阳光剧团团长兼导演莫努虚金的戏剧既非虚构的故事,也不是剧场和现实的并列,而是现实的戏剧化。《最后的驿站(奥德赛)》是她数月来风尘仆仆,从桑轧特到澳洲,与难民会面的成果。从二○○一和二○○二年间收集到的上百件真实叙事──个人奥德赛──构成本剧的内容。

阳光剧团团长兼导演莫努虚金的戏剧既非虚构的故事,也不是剧场和现实的并列,而是现实的戏剧化。《最后的驿站(奥德赛)》是她数月来风尘仆仆,从桑轧特到澳洲,与难民会面的成果。从二○○一和二○○二年间收集到的上百件真实叙事──个人奥德赛──构成本剧的内容。

睽违巴黎剧坛三年余之后,享誉国际、重量级的法国阳光剧团(Théâtre du Soleil)终于在今年四月初推出最新大戏《最后的驿站(奥德赛)》Le Dernier Caravansérail (Odyssées1)。

以近期令西方各国焦头烂额的「难民」时事为主题,重拾该团自《黄金时代》(L'Âge d'or, 1975)后束之高阁的「集体创作」(création collective)(2)方式,《最后的驿站(奥德赛)》带给戏迷一个深具人道主义内涵的艺术飨宴。这出戏赢得如潮佳评,至六月底的场次早已售罄,七月在亚维侬戏剧节演出,预订九月到罗马巡回演出,十月中起回巴黎东郊老家「子弹库」(Cartoucherie)重演,明年一月将到澳洲公演,明年五月则到德国鲁尔艺术节(Rhurtriennale)演出。澳洲离台湾不远,国家剧院有邀请他们届时来台演出的计划,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现实的戏剧化呈现

《最后的驿站(奥德赛)》是巴黎这几个月来第三出献给难民的重要戏剧(3)。一是去年十月于山岗国家剧院演出的《史基纳》Skinner,出自法国「日常生活戏剧」(4)创始剧作家之一的德易曲(Michel Deutsch),便是一个描写被人蛇集团遗留在边境地带的偷渡客的故事;接著是去年十二月,在MC93剧场,知名美国导演瑟拉尔斯(Peter Sellars)在上古希腊悲剧作家优里皮底斯(Euripides, 480B.C.─ 406B.C.)作品《赫拉克列斯的孩子们》The Children of Herakles演出的第一部分,举行一系列全世界流亡者的见证座谈,在表演后的第三部分,则播放以难民为主题的纪录片与剧情片。从美学观点来看,阳光剧团团长兼导演莫努虚金(Ariane Mnouchkine)采取一个几乎相反的艺术手段。她的戏剧既非虚构的故事,也不是剧场和现实的并列,而是现实的戏剧化。《最后的驿站(奥德赛)》是她数月来风尘仆仆,从桑轧特(5)到澳洲,与难民会面的成果。从二○○一和二○○二年间收集到的上百件真实叙事──个人奥德赛──构成本剧的内容。

曾私下造访台湾数次的莫努虚金,素以理想主义者的形象著称。一九九五年,她以绝食抗议南斯拉夫内战的屠杀(6);翌年,她在「子弹库」收容无居留证的人民,并在剧场的屋楣上升起法国的三色国旗。二○○一年初夏,她亲自到桑轧特难民营会见难民,难民营当局介绍库德族诗人、演员格拉尼(Sarkaw Gorany)担任她的翻译员。格拉尼原本也是桑轧特的难民,从此加入阳光剧团,在《最后的驿站(奥德赛)》中演出。后来,莫努虚金再度返回桑轧特,由懂波斯文的阳光剧团伊朗裔女演员贝艾丝逖(Shaghayegh Beheshti)陪同为她翻译,用录音机录下难民口述的悲惨故事。二○○一年十二月,当阳光剧团在澳洲巡回公演《堤上的鼓手》(Tambours sur la Digue,1999)时,莫努虚金在报章上读到一艘挪威船「坦帕号」(La Tampa)因为在海上收留了难民,澳洲当局反对这艘船靠岸,而这些船上的人员将被关在离这儿几千公里远的迷你小岛上。

进入难民营听故事

莫努虚金与贝艾丝逖被允许进入一个位于雪梨的难民营,营区围绕著有刺铁丝网,由一名私人警卫看守,里面监禁著数百名中国人、北韩人、伊朗人和库德人……等,她们在这里录下上百小时的访谈。莫努虚金因此得知难民营当局如何非法地驱逐个人至印尼的无数小岛,并在靠岸时将船弄破,使人无法返回。接下来,她们来到纽西兰,「坦帕号」在澳洲水域救起的阿富汗青少年被收容于此处,这些十到十六岁的男生或是孤儿,或是因为父母不愿他们参加塔利班的军队而放逐异乡,以求得到较好的待遇,可以适龄就学(7)。

然后,莫努虚金与贝艾丝逖拜访了罗柏克(Lombok),一个邻近巴里岛的小岛。两百四十名阿富汗人经由人蛇集团安排先偷渡至印尼,接着乘小船到澳洲。他们被澳洲警方带到罗柏克隔离,等待澳洲政府审查他们的案件,澳洲政府提供两千元给所有愿意返回阿富汗的人,不愿意的人则被封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钱、没工作、没任何出路,焦灼地等待另一个国际当局来厘清他们的情况。她们特别到罗柏克的一个印尼宿舍,告知一名妇女她的丈夫在澳洲难民营里的消息。莫努虚金告诉难民们自己不是记者,不能为他们做什么,而是一个做剧场的人,想说他们的故事。阿富汗没有剧场,难民不知剧场为何物;但慢慢地,他们开启话匣子,要求阳光剧团代他们向他人诉说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家庭的故事。大多数人向她们解释从前是多么美好;而如今年轻人只认识战争,因为没有未来而离开家乡。这些故事非常简单,譬如在旅途中,别人给他们一瓶水等等。这些大大小小的叙事逐步构成一首史诗。最后,莫努虚金与贝艾丝逖一齐设法救出澳洲难民营中的两个人,这两个人目前皆被收容于阳光剧团。

集体创作凭直觉

莫努虚金将这些阿富汗、伊朗、伊拉克与库德族难民的访问录音携回「子弹库」,交给与她长期合作的编剧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但剧作家放弃写一出受见证影响的剧本,于是莫努虚金集合旗下演员进行「集体创作」。从去年九月开始,演员们以偷渡者、移民及战争的其他牺牲者等人物为出发点即兴创作,导演要求他们任凭形象及感觉穿透他们。「同情」(非「怜悯」)成为工作的格言,包涵了「分享」之意,难民叙事和即兴表演的关系也似乎是直接、立即的。为了保留「创作自由」,导演不让演员听任何难民的证言,之后,访问录音才印证了演员们的直觉。如此,《最后的驿站(奥德赛)》围绕著莫努虚金集体建构,导演自称她的角色不过是「让有创造性的演员表达」而已。阳光剧团总共收集了三百八十九个成功的即兴创作,但最后只选择六十几个构成演出(8)。这出剧共动用了三十五名演员,其中有十二名新进演员,说二十二种语言(9),他们同时也参与布景与舞台装置的建造。

《最后的驿站(奥德赛)》总题为「残酷的河流」,由十九篇叙事组成。上半场分为十景:〈摆渡〉、〈桑轧特〉、〈阿富汗的爱情(鸟篇)〉、〈阴暗的夜晚〉、〈留下来的人〉、〈德黑兰的夏夜〉、〈向火车进攻〉、〈阿富汗的爱情(星夜篇)〉、〈在路上(波斯尼亚─黑塞哥维耶)〉、〈海岸防御线〉,下半场分为九景:〈世界的新娘〉、〈事情发生的那一夜〉、〈海岸防御线上的交锋〉、〈阿富汗的爱情(完结篇)〉、〈非洲的某处〉、〈狂风暴雨的夜晚〉、〈法国小海滩〉、〈工作与斗争〉、〈喀布尔。解放〉。这些在舞台上重建的日常生活断片和小故事,描绘了难民在自己国家所承受的政治、经济或宗教方面的惯常苦难,与野蛮、希望与绝望、在寻求政治庇护国家的破碎梦想与人道转瞬即逝的裂片。

难民挣扎动人显影

开场点题的〈摆渡〉,场景位于吉尔吉斯共和国(Kirghizistan)和哈萨克共和国(Kazakhstan)边境间汹涌澎湃的河流上,在人蛇的掌控下,人们竞相搭乘在暴风雨里摇晃颠簸的小吊篮,要到河的那一端;河流是一片翻腾、发出劈啪声、鼓起又落下的广大布匹,场面浩大,立即把观众卷入这出盛大的戏剧中。在〈阿富汗的爱情〉三部曲里,一对情侣因为犯下相爱的罪而遭到长满落腮胡的塔利班杀害。而重复出现的非法穿越铁丝网一景,堪称其中戏剧张力最强的段落之一,在桑轧特,每一夜,惊恐且气喘吁吁的偷渡客们,在他们高价付费的保加利亚籍人蛇的命令下,钻过铁丝网的洞口躲进壕沟里,等待一列驶向英国的火车。火车要不是不来,就是开得太快,令人来不及攀登,有人还因此断了一条腿。难民营的夜警发现偷渡客,把他们带回。而人蛇集团之间发生争执,被射杀的人蛇尸体攀挂在铁丝网上,他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传出小儿子献给父亲的歌声……此外,在每一景之间插入的优美信件或诗文,投映在舞台底部的银幕上,并以充满情感的声音读出,使我们更能够体会难民内心挣扎的痛苦。

场景的剪接、节奏、舞台内部空间的框架切割,勒梅特赫(Jean-Jacques Lemêtre)融合各民族乐风的剧场配乐原声带,及如同电影中「画外」(hors-champ)的高明运用( 10)──仅用一个躯体或动作的出场即勾勒出故事的梗概,令《最后的驿站(奥德赛)》带有电影的况味。莫努虚金具惊人形象感和风格化的导演才华又达到另一个新高峰(我们别忘了她也是电影导演)。剧中尤其引人注目的巧思是:在张挂灰色布帘、光秃秃的舞台上,所有剧中角色和布景皆栖置于附小轮的板子上,由其他演员推出场并操纵其滑动,角色足不落地,在移动的平台上保持不稳定的平衡,象征著难民失根漂流的悲情命运;再者,美轮美奂的布景与服饰,演员卓越的肢体语言,在在令人目不暇给。

继《背信的城市或复仇女神的苏醒》(La Ville parjure ou le Réveil des Erynies,1994)、《突然就是不眠之夜》(Et soudain des nuits d'éveil, 1997─1998)与《堤上的鼓手》之后,以运用东方传统剧场技巧闻名的阳光剧团再度拾起诗意的武器,向这个无视社会边缘者的世界,提出责任的问题。他们不断变化风格的戏剧汇聚了三个典范:法国重要剧场导演维拉(Jean Vilar, 1912─1971) 提倡的「人民剧场」(théâtre populaire)、布莱希特主张的「政治剧场」(théâtre politique)和法国一九六八年五月事件下的「节庆剧场」(Théâtre festif)(注11)。该团明年将迈入第四十年的剧场生涯,与其先前尚古的作品迥异,《最后的驿站(奥德赛)》的主题全然现代,它取材自棘手的时事,铺展了一幅描绘流亡者的巨幅画面,令观众走出剧场后,除了享尽声色之美外,亦平添不少感时忧世之思。

文字|苏真颖 法国巴黎第七大学法国文学系博士班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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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奥德赛》L' Odyssée原是上古希腊诗人荷马(Homère)的史诗杰作,诗中主题有关特洛伊战争后,国王奥德修斯(Odysseus)历经重重磨难和考验始得返回故国绮瑟加的故事,引伸为充满惊险的旅行或经历。

2.一九六○与七○年代起西方剧场创作者发起的创作方式,非由单一个人(剧作家或导演)署名,而是由从事戏剧活动的团队共同构思的表演。剧本经常在彩排时即兴表演后确定,再由每个参加者提出修正。编剧工作循工作期间发展,只以一系列「试误」参与整体构思。一切历史、社会学与动作的探索为故事的定稿所必须,譬如阳光剧团早期杰作《一七八九》(1970─1971)和《一七八三》(1972─1973)。有时会发生演员以纯粹身体和实验的角色研究方法开始,根据他能找出的动作来创作他那一部分的故事。某些时候,在剧团工作中,会需要有人协调即兴创作素材的,编剧与导演的工作于是变成必要。这是一种综合与集中、不必然强迫要指名选择一个人来承担导演的职务,不过它促使剧团在风格与叙事上集中草稿,趋向集体的执导。这种工作方法现在常见于研究剧场中。(Patrice Pavis, Dictionnaire du Théâtre , Dunod, Paris, 1996, p.74)

3. René Solis, " Les voix de l'exil de Kaboul à Sangatte", Libération, le 15 avril 2003.

4. 请参阅拙作〈日常经验为战场,语言为武器──法国当代剧作家维纳韦尔(Michel Vinaver)〉,《表演艺术》,第一一八期,2002年10月,页44 ~45。

5. 桑轧特(Sangatte),法国北方邻近英法海底隧道的难民收容中心,难民来此的目的在于尽可能停留短时间,以穿越英吉利海峡,非法偷渡至英国,因为他们懂得英语及族群成员的影响,而且英国政府给予难民优惠的待遇。(Programme de " Le Dernier Caravansérail( Odyssées)", Théâtre du Soleil, Paris, mai 2003)

6. Pierre Notte, " Les Voyages d'Ariane ", Revue Théâtres, n°8, avril / mai 2003,p.13.

7. Catherine Bédarida, " Profil: Les improvisations douloureuses de l'interprète Shaghayegh Beheshti ", Le Monde, le 1 avril 2003.

8. Catherine Bédarida, " Le Théâtre du Soleil porte la voix des réfugiés", Le Monde, le 1 avril 2003.

9. Jean-Louis Perrier, " À la Cartoucherie, les flux et les reflux de la misère et des hommes ",  Le Monde, le 16 janivier 2003.

10. Fabienne Darge, " À la Cartoucherie de Vincennes, tableaux de la misère des chercheurs d'asile", Le Monde ,  le 24 avril 2003.

11. Jean-Jacques Roubine, Introduction aux grandes théories du théâtre , Dunond, Paris, 1998, p.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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