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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千面展艺,红楼闹中沁寒(韩兆容 摄)
戏曲

凤姐千面展艺,红楼闹中沁寒

这出戏终于回归传统的表演特质,让京剧演员的唱念做舞和扬袂顾盼淋漓尽致地发挥。魏海敏努力模拟童芷苓将话剧和电影艺术中用以表现人物思想情感的发声方法和情绪处理方式,与京剧程式化的念白融为一体,确是可圈可点。然而魏海敏似乎尽其所能大量释放,因此诠释骄矜傲慢的王熙凤时,难免有斧凿痕迹。

这出戏终于回归传统的表演特质,让京剧演员的唱念做舞和扬袂顾盼淋漓尽致地发挥。魏海敏努力模拟童芷苓将话剧和电影艺术中用以表现人物思想情感的发声方法和情绪处理方式,与京剧程式化的念白融为一体,确是可圈可点。然而魏海敏似乎尽其所能大量释放,因此诠释骄矜傲慢的王熙凤时,难免有斧凿痕迹。

国光剧团《王熙凤大闹宁国府》

10月16〜19日

台北新舞台

《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剧名投射在假镜框的字幕板时,分别将「大闹」与「宁国府」以红色字体横放在「王熙凤」空隙之中。这样排列透露戏剧「人物」与「情节」、「场景」的关系:一方面指示王熙凤这个善用权谋的女人,如何以翻云覆雨之手将宁国府上下闹得人仰马翻;另方面又暗示沸扬喧腾之后,胜利一时的王熙凤,将被繁华落尽的贾府切割得支离破碎。前者是显性的展演,后者是隐性的预言。

以无言的手法呈现隐性预言之妙

隐性的预言暗藏在正戏开演前。进入剧场,大幕开启,下舞台的上方是两片曲线的、写意的造景,仿佛女性的服饰图案,胡桃木般的深暗颜色象征女性情欲幽微的世界。上舞台是八片高耸至顶、紧密相连的彩绘隔扇,俨然巨宅豪门。每片桧木色的隔扇,下半是木制,上半是纸糊,恰可作为灯光变化的透视效果。舞台中央放置一张长方鲜红大卧榻,端坐一位穿著艳红的女性,背对观众。原以为是「假人」,乐声扬起,节奏转至急促时,隔扇拉开,她缓缓起身,观众方知是「真人」(由刘嘉玉代扮),原来是王熙凤的化身。她徐步走向豪门,背部传达出自视甚高的肢体语言。进入门内时,刻意用左手搔首弄发,显现志得意满的样态;犹如王熙凤在剧末怒眼猛力打了秋桐一巴掌后,双手将长袖抖开,并将手和长袖搭在肩上的姿态一样。那两手抱肩的动作及目视前方的眼神,摆出胜利独尊之姿,与开演前的背影暗暗呼应。

如果王熙凤愿意稍稍侧著身子,她将会看到左后方相距不远的瓶花,那以粉白桃花为主、穿插牡丹和蝴蝶兰的瓶花代表尤二姐,自有另一种精神风韵足以相赏相伴。如果她愿意完全转过身子,她将会看到高朋满座的观众,以公义的眼睛评价其人其事。如果她愿意往上看,她将会看到自己站在高大的扇门之下何其渺小;也或许她会联想到坚固耸拔的琼楼玉宇终有倾毁之日。如果她愿意往下看,她会发现双脚站立处不过方寸之地,也许她会谦卑些。可惜她她没有转动任何角度,只看到眼前的豪门及门内种种贪瞋痴欲,并且直挺挺地走进牢笼般的巨门。正因为她一无所见,无所不用其极,最终被贾琏以七出罪证休离,王熙凤终于完全失去权倾一时的舞台。犹记王熙凤大闹宁国府时有恃无恐的话语:「回头我们把老祖宗和各族的人人统统请来,大家把话说个清楚,给我休书我立刻就走。」孰料这任性的撒泼,最后竟变成诅咒自己的谶言。因此这场预言恰与王熙凤闹府之语隐隐相应,从而暗示主角的命运与结局。

显性展演易落入吃醋拈酸的表象

这场隐性预言之高妙在于以「无言」的手法呈现,完全是李小平导演的创意和房国彦舞台设计的效果。结合沈稳堂皇的舞台布置、演员先背面静坐而后起身的动作及「似假如真、如真似假」的吊诡,赋予高度的象征。使这出标榜编剧和导演退居幕后的京剧,对于隐藏在戏剧背后的思想意蕴有更深的提炼。这幅既非序幕亦非楔子的「图像」,安排在热闹喧哗的红楼戏曲开演之前,格外地冷清孤寂,也使观众在看戏前的心灵得到沈淀。

所谓显性展演是本出戏的主要关目。编剧善于剪裁布置,隐含尤三姐不堪忍受柳湘莲嫌其淫奔无耻前来退亲,以定情鸳鸯剑自刎的情节。省略贾琏偷娶尤二姐的过程,从二人新婚小别开场,导入王熙凤盘问真相、苦赚入府、挑唆词讼、大闹宁府;中间以来旺送药为过场;而后利用秋桐口出恶言,收束于尤二吞金、离魂归天。全剧以「闹」为主轴,简洁俐落。阅读《红楼梦》,读者自然可以一窥王熙凤精明干练、玩弄心术、严峻威仪、贪利好货、淫佚善妒等种种面貌。然而当戏剧焦点集中在大闹宁国府的始末时,却易于落入吃醋拈酸的表象。事实上她处心积虑除去尤二姐,真正的主体意识是为了巩固地位。编剧虽偶尔在王熙凤的宾白唱词中透露,但更多情境是表演出来的。

舞台右侧的红色卧榻是布置王熙凤厢房的主要砌末。不能生育儿子,成为王熙凤最大致命伤,因此关键情节往往借用卧榻演述。譬如尤二姐牵著贾琏的手坐上卧榻,莺声燕语低唱:「望二爷莫把旧人放一旁」,此时王熙凤暗暗上场,如见鸠占鹊巢,怒不可遏却又按捺,改以出其不意、感激涕零的声音叫喊:「好妹妹!」吓得贾尤二人仓皇离座,引来观众一阵笑声。再如尤二姐孩子坠下之后,王熙凤拉著贾琏双双坐上卧榻,假意伤心:「二爷!可不得了,还是个男孩子,这么一来咱们家可就绝了后了。」这两段表演对比,王熙凤以为这卧榻终于回归她与贾琏共有,谁料贾琏猛然一推,哭叫二姐趋步而入。王熙凤黯然神伤低唱:「二爷对我冰雪样,哭贱人却似他丧了娘。」魏海敏将刹那间的失落神色及哀怨唱腔掌握得颇为动容,也许这是唯一让观众同情王熙凤之处吧!就在这一场戏剧性的动作中,刻划出王熙凤即使将他人置之死地,终究只能独坐卧榻,如同开演前的独坐,可惜王熙凤没能由此转悟。

卧榻是砌末,更是意象丰富的表征

尤二姐坐上卧榻尚无机心,秋桐则是火辣辣登堂入室往卧榻一坐:「养孩子谁不会呀!过一年半载的,我们养一个给奶奶看,保管一点儿不掺杂。」这直捣黄龙的撒野动作简直让王熙凤瞠目结舌,赶紧坐上卧榻施展绵里带针之计;继而借刀杀人。王熙凤厢房左侧布置了一盆花,由串串紫色大飞燕和艳红孤挺花组成,红紫极不协调的颜色搭配映衬主角的人格写照,诚如《论语‧阳货》所谓「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王熙凤口蜜腹剑覆盖贾府众人的视听,用邪恶锋利之语覆没尤二姐。红色卧榻铺上白布转换成尤二姐的病榻和抑郁以终的死榻;成为王熙凤坐拥权势不可撼动的表征,也成为她铁心冷血置人于死的道具。

王熙凤精于审时度势,深知破坏贾琏、二姐之事必须以暗闹为主、明闹为辅。她机关算尽的手段,完全符合原著「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人物塑造。整出戏中,王熙凤交锋的人物上有贾母;中有贾琏、尤二姐及宁国府诸人;下有秋桐、来旺、平儿等,她必须以千面女郎之姿,转幻不同身段以便个个击破,对于饰演王熙凤的魏海敏,的确是一大挑战。

魏海敏师学梅派,亦曾请益童芷苓。童芷苓先后拜荀慧生、梅兰芳为师,虽属荀派传人,但能融荀、梅二派艺术之精粹而有「荀戏梅唱」之誉。就流派艺术的共同性,加上魏海敏温润甜美的嗓音、雍容亮丽的扮相,已经为她奠定表演成功的基础。剧本丰富繁重的宾白,更让她有足够挥洒的空间。诠释王熙凤,既要以青衣表现当家奶奶的闺秀气度,又要以花旦表演擅长的京白。不论是对贾母的娇嗔;对尤二姐或幽怨或阴冷;对贾琏的甜媚;对贾珍、尤氏等人的泼辣;对秋桐的脆嗲;对来旺、兴儿的威狠;对平儿的亲切;魏海敏运用京白的轻俏软媚可谓酣畅淋漓。别说大段念白,即使在关键词或语尾词,魏海敏都能掌握高低强弱、轻重缓急的技巧。至于思绪翻腾、冷热多变的情感,也在唱腔中多有发挥,譬如打定主意造访尤二姐时所唱「再叫你变惊恐成欢爱,心感激泪盈腮」的抑扬顿挫;又如花枝巷访尤时唱「不由我喜极更悲生」的哽咽凄恻,「悲生」二字转用程派迂曲回环、若断若续的唱腔,虽是从童芷苓的表演模拟而来,但从假意悲哭转为阴冷,收放吞吐之间也对比鲜明。

魏海敏尝试突破梅派,散发荀派表演能量

就在情感迭宕变化的京白和唱腔中,魏海敏充分运用水袖、眼神和变脸。例如苦赚尤二姐这一场,初见时的情绪从容端庄的投袖;使用苦肉计时悲伤哭痛的扬袖、翻袖;唱到「你是我亲手足一母同生」时,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双膝跪地。其实恨得咬牙切齿,偏要假扮贤良,眼神就得在表面欢喜的闷笑眼、故作怜悯的哀盼眼及内心憎恶的冷眼之间瞬息变化,不时还得露出悉心谋算的转眼。随著眼神的交替,悲喜哀乐的表情亦在脸部中游离。其他如掷袖、抛袖、拂袖、挥袖、背袖、搭袖、甩袖等,大抵都用上了。梅派不滥用水袖工夫,多以最简洁的方式做出最精炼的动作,而这出戏中运用不少的水袖姿势,可见魏海敏尝试突破梅派而散发出荀派的表演能量。

这出戏终于回归传统的表演特质,让京剧演员的唱念做舞和扬袂顾盼淋漓尽致地发挥。魏海敏努力模拟童芷苓将话剧和电影艺术中用以表现人物思想情感的发声方法和情绪处理方式,与京剧程式化的念白融为一体,确是可圈可点。然而魏海敏似乎尽其所能大量释放,因此诠释骄矜傲慢的王熙凤时,难免有斧凿痕迹。

三小时的演出,演员独自在舞台上唱做的片段屈指可数。《王熙凤大闹宁国府》虽是热闹戏,却截然不同于《西游记》和《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的热闹。观赏过程虽有笑声,却让人冷至心坎儿里。即使在闹得鸡犬不宁的宁国府,也充满嘲讽意趣。灯光与服饰的运用,更呈现红白颜色的对比和冷暖温度的落差。尤二姐以淡粉红色装扮出场,虽是新婚燕尔,却在「愁则愁夜半风高惊铁马,错当做三妹魂归」、「怕梨花风雨漫交加」的唱词中,隐藏死亡的阴影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寂冷。胎儿坠下、王熙凤嘱咐来旺用计除杀张华时,舞台灯光转为一片鲜红,象征残暴血腥。尤二姐置身于白色帐帘下,一身素净斜靠白色卧榻奄奄一息,因著陈美兰楚楚哀怨的形象及进入人物内心的诠释,看戏的心才开始酝酿出一些悲悯的热度。此时王熙凤则是一袭艳红与她并肩坐于卧榻(意味权势宝座即将赢回),看似亲近实则冷嘲。尤二姐吞金自尽后,王熙凤以碎步自上舞台出场呼唤「好妹妹」时,激动焦灼之声情反衬胜利的喜悦以及对尤二姐死亡的冷笑。

导演、舞台设计的铺排超越童芷苓版

摆脱了才子佳人、英雄人物、历史观照的题材,国光剧团点选这出披露人性阴暗且以负面人物为主角的戏,自有突破意义。颠覆了传统戏曲教忠教孝的主题,没有微言大义;即使刻划人格狰狞的王熙凤,高明的编剧也不让剧中人物对王熙凤有丝毫的批判,只是让人物赤裸裸地示现(showing)。可是导演、舞台设计、灯光、服装都为这表面看不见的主题意蕴做了铺排衬托,提升整出戏的思想深度,这必须亲临剧场方能感受;其超越童芷苓二十年前的演出或在此处。然而如果要将这出戏推展到国际舞台,却不能凭恃这些剧场元素及魏海敏、王海玲个人明星式的魅力;似乎还需在演员、脚色行当与剧中人物三者之间做全方位的考量,使演出阵容更加坚强而达到整体性水准。当然这必须依靠演员捐弃成见和自我修为,方能臻于此境,这是对国光剧团更高度的期许吧!

文字|李惠绵 台湾大学中文系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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