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华特制造出来的音乐,片段片段听,都还算漂亮,但整个摆拢时,却像被剪断的珍珠项链,珠落遍地,串不到一块。或许德华特认为要让雪梨交响乐团受到国际瞩目,音色和音响效果的精进要比解读作曲家隐藏在音乐中的讯息更为重要。但音乐若将作曲家欲表达的讯息抽离,尽管其外表装饰得再绚丽,还是经不起考验。
南半球明珠
澳洲雪梨交响乐团
11月5、6日
台北国家音乐厅
踏入国家音乐厅后,让笔者颇感讶异的是澳洲雪梨交响乐团的这场音乐会竟然坐了将近九成满的听众。原本以为向来追求名牌的台湾社会,在经历过纽约爱乐、阿姆斯特丹音乐会堂管弦乐团、慕尼黑爱乐、维也纳爱乐以及莱比锡布商大厦管弦乐团等数个名号响叮当的乐团的洗礼,又有维也纳交响的追兵紧跟在后的情况下,会舍雪梨交响乐团不顾,然而事实却证明笔者的猜测大错特错。
在第一个音符尙未响起前,笔者实在不知该将雪梨交响乐团摆在那个位置上。笔者听音乐会有个习惯,对素未谋面甚至连录音都无缘结识的乐团或音乐家,每每喜欢根据手边有关资料对其可能有的表现预先作个估计,使自己心理上也有些准备。面对雪梨交响乐团,笔者却始终拿揑不定判断的准则。往坏的地方想,总觉得澳洲地处南半球,孤立于西方音乐主流的重镇之外,交流不易,其水准或许和东亚地区的乐团差不多,搞不好还赶不上以色列爱乐呢!可是回头一想,又觉得实质上隶属于澳洲广播公司(Australian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旗下的雪梨交响乐团,和英国广播公司旗下各乐团一样,除了现场音乐会外,还负责录制节目在全国性的广播曁电视网播出,经由此历练出来的乐团演奏水准绝对差不到哪去。更何况澳洲裔女高音苏莎兰(Joan Suther-land)发迹后 ,不时和同出生于雪梨的指挥家夫婿波宁吉(Richard Bonyn-ge)返鄕演出;有段时日,波宁吉并出任以雪梨为根据地的澳大利亚歌剧院的音乐监督,借由他们所带来的刺激,也应该使雪梨当地整体的演奏水准步步提升才对。……就这样,正反两面的想法一波波交错著在笔者的脑海里闪过,直到指挥德华特(Edo de Waart)站上指挥台,音乐会正式开始。
此起彼落的《动力工厂》
当晚(11月5日)雪梨交响乐团排出的曲目分别为:柯纳(G. Koehne)的《动力工厂》Powerhouse、拉威尔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和拉赫曼尼诺夫的《e小调第二号交响曲》。由澳洲现代作曲家柯纳所谱的《动力工厂》是一首充满律动感的乐曲,作曲者运用了拉丁美洲流行音乐,特别是伦巴舞曲的旋律要素和节奏音型,让乐曲迸发出一股原始的活力。藉著主旋律交替于各声部之间的递移,让聆者犹如置身在音海浮沉有序、此起彼伏的浪涛中,非常切实地点出曲名《动力工厂》的旨趣。雪梨交响乐团的特性与合奏能力,指挥德华特的风格与统御力从这首曲子中略见端倪。
从此曲的表现来看,雪梨交响乐团对指挥所下达的指令反应颇为迅捷,可惜的是其自发的悟性仍有不足,演出的成败每每操之于指挥的手中。也使得该团的指挥所扮演的角色就好比和尙扣钟,大扣大响,小扣小响。德华特则是位指挥动作明确简练的指挥,他的每个手势都能够让团员淸楚地晓得他的要求。在他的统御下,《动力工厂》这首曲子以明快的节奏进行,乐句与乐句的裁剪线条俐落乾净,毫不拖滞。虽然弦乐的音色在质感上还稍嫌粗糙,不够细腻,管乐的音色仅是嘹亢而欠润泽,但各声部之间音量的平衡相当理想,使这首以音效为主的乐曲确实浑然一片,几乎找不到衔接的间隙闪失。
精准有余、情感不足
接下来是拉威尔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由法国钢琴家帕斯卡.罗杰(Pas-cal Rogé)担任钢琴主奏。拉威尔虽和德布西并列印象乐派的两位领导者,事实上两人的风格却是南辕北辙,相去甚远。相对于德布西偏好使用的朦胧、结构较松散的音乐语法,和带有官能美感的旋律要素,拉威尔所用的语言更为直接、精确,风格显得更明澄,也更流露著知性。不过这并不意味拉威尔纯粹只有理性的一面,在他许多作品中轻轻抹上的一丝哀愁,使他的音乐更耐咀嚼。拉威尔便曾自云《G大调钢琴协奏曲》是最能够表现他的创作意念的乐曲。确实如此,第一乐章表现出拉威尔的精确,第二乐章则完全显露他的诗情,第三乐章可说是神来之笔,灵巧轻快中又带著优雅,其形式则让聆者想起拉威尔对古典曲式的喜爱。
罗杰的琴艺,就技巧层面而言,称得上无懈可击。他的琴音晶莹剔透,甚至在使用延音踏瓣时,依然保持其透亮的色泽,而不会变得发散模糊。他的手指落在键盘上的力量分配得那么均匀,以致于每个音符的力度都几乎是相同。这使他所奏的快速节奏音型分外显得活泼、仿佛跳跃般的,他的演奏充分反映了拉威尔理性、制化的层面。美中不足的是,罗杰忽略了拉威尔感性的一面。太刻意追求音符时値与力度的精准,使音乐变得空洞呆板,也削减了其旋律线进行之间因时値与力度变化所蕴出的吟唱性。尤其是第二乐章,当长达卅余小节的钢琴独奏变为一成不变的喃喃自语时,对聆者而言,只觉得此乐段索然无味,领略不出拉威尔独特的似忧悒又似冥想的宁谧曲趣。
德华特所率领的雪梨交响乐团在这首乐曲中也曝露出同样的缺点。在以音效为目标的《动力工厂》一曲中,各声部仿佛游戏般地反复说一句话,因此德华特在处理乐句方面的缺失还不太明显;到了必须挥洒成篇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中,德华特为了求音效反牺牲掉音乐的敍事能力的缺点则猛地浮现出来。
追求音效,牺牲音乐
简单地做个比喻,乐曲的进行就像一般人说话一样,由一个一个字组成简短的词或片语,再串成句子,藉著句子与句子的连接,表达出我们所要表达的意义。其中呼吸、音调高低及轻重缓急的应用,乃是在文字之外,操纵著语句意义的要素。试看那有名的「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一个句子,因念法不同,就解出不同的意义。还有单纯的一句「你好大了」可因音调高低轻重徐缓,变化出询问年龄、惊叹对方长得快、勉励对方到责备等多种意思。音乐亦是如此,而指挥的任务即在阅读总谱,解读出作曲家透过乐句所欲表达的意旨。
德华特犯下的错误在于他忙于塑造他心目中最美的音色、最和谐的合奏效果,反而忘却去构建乐句与乐句之连贯性并分辨思考如此串接的合理性。这个错误使他率领雪梨交响乐团所奏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虽如天女散花般洒得满天绚烂,却也像飞花一样即起即逝,无法深深植入聆者的心底。
同样的问题延续到拉赫曼尼诺夫的《e小调第二号交响曲》的表现上。这首与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风格有几分相似的交响曲一直给笔者一种「踩在死神的阴影上跳舞」的感觉。当舞者的身影整个被死神的阴影覆盖时,舞者虽欲强为欢乐,却因四望阴森冰冷,遂逐渐陷入绝望之中;但有时舞者又摆脱死神阴影的纠缠,整个人的情绪因见到了光明而高扬。由于舞者并未直接与死神面对面,他的恐惧格外深切,也带著几许荒芜。一如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作品和塔柯夫斯基的影片,这首交响曲处处深露出俄罗斯人民生命底层最深切的悲哀及因久处逆境而滋衍出的宿命观。
德华特在这首交响曲中更形支绌难展,他制造出来的音乐,片段片段听,都还算漂亮,但整个摆拢时,却像被剪断的珍珠项链,珠落遍地,串不到一块。在整首曲子进行中,笔者不时自问「他究竟想说甚么呢?」一直到结束亦无法藉音乐得到解答。或许德华特认为要让雪梨交响乐团受到国际瞩目,音色和音响效果的精进要比解读作曲家隐藏在音乐中的讯息更为重要。但就像我们骂人「言不及义」一样,音乐若将作曲家欲表达的讯息抽离,同样只成为空壳子。尽管其外表装饰得再绚丽,还是经不起考验。
年纪与德华特相近,甚至更年轻的指挥家经常说他们追求的是「纯粹音乐」,笔者私揣其意,指的就是不以己意去臆度作曲家的意旨。固然,像本世纪初叶浪漫主义指挥大师他们任由自己的感觉去诠释乐曲的作法,可能会使乐曲里多了一些并非原作曲家所要表达的东西;然而将乐曲分解成音符、节奏、强弱、速度等记号,是否同样矫枉过正,而丢了人性与感情?这是个音乐家和爱乐者都应该思考的问题。
文字|吕懿德 音乐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