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乐曲中「身处时局巨变,不知何去何从」的特质,演奏者除了应该将乐句处理得「很满」之外,拍子与速度也必须徐缓且稳定,然而后者对梅哲的体力是项严酷的考验。
台北爱乐管弦乐团「布鲁克纳与马勒」
7月16日
国家音乐厅
作家张爱玲在她的《红楼梦魇》一书的开头提到,曾有人说,人生三恨,一是鲥鱼多刺,二是海棠无香,她忘了第三是啥,但自己创了个「三是红楼梦未完」。身为红迷的张爱玲自然会认为第三恨该是「红楼梦未完」,但对身为乐迷的笔者来说,人生第三恨则是「岁月不饶人,演奏(唱)家垂垂老去」。想当年,指挥大师托斯卡尼尼在乐坛叱咤风云,据说他的威严甚至让米兰史卡拉歌剧院新进的指挥在预演时发现他在座位上聆听,指挥的手就情不自禁地抖起来。可是,在他八十七岁生日过没几天,指挥NBC交响乐团演出的半途,竟发生意识障碍,试了几次依然记不起接下来该是甚么,遂颓然下台,从此告别乐坛。
年迈之音
每当笔者读到这段记载时,总会试想揣摩当时在场聆赏的托斯卡尼尼迷的心情,实际情况如何虽不得而知,不过在笔者想像中,他们必是神情黯然,为之嗟叹,甚至看著老大师失意离去的身影而泪流满面。意想不到的是,最近笔者竟然有机会亲自体验怅叹这种心境。七月十六日当笔者聆赏过亨利.梅哲指挥台北爱乐管弦乐团的演出后,心情著实低沉了许久。这么一位因爱上了台湾,而矢志将他的后半生奉献给台湾的乐界,努力著为此地培育一个会让欧美乐界惊艳的乐团的出色指挥,终究敌不过岁月逼人,显出了老态。
在长住台湾之前原任芝加哥交响乐团副指挥、为已故的名指挥家萧堤(Sir Georg Solti)得力副手的梅哲,擅长乐团的训练。当他来到台湾,著手台北爱乐(当时尙为室内乐团的规模)的创立工作时,更是将他这项长才发挥得淋漓尽致。台北爱乐能够有今日的成就,且以一介民营乐团的身分,与其他数个公营管弦乐团相抗衡,甚至有超越之处,完全是梅哲一人苦心经营的结果。而这些成效确实也从当晚的演出中反映出来──乐团与指挥之间的互动关系非常良好,不管那个声部,只要梅哲的指挥棒一扬起,在整首乐曲演奏进行中,团员们都谨追著梅哲的手势与肢体语言的暗示,达成他的要求。这种团员与指挥几乎契合如一的默契关系,即使在国外的乐团亦少见。
体力的考验
相对地,正因为台北爱乐团员们对梅哲的意旨是如此地服从,梅哲本人的状况遂攸关乐团当场演出的成败。遗憾的是,笔者感觉,梅哲个人的体能状态,使他在处理当晚排出的前两首马勒的作品时,无法充分传达出马勒乐作特有的「身处时局巨变,不知何去何从」(用中国的方式来形容,则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的苍惶茫然。欲凸显马勒乐曲中的这种特质,演奏者除了要将乐句处理得「很满」之外,拍子与速度也必须徐缓且稳定,后者对梅哲的体力是项严酷的考验(事实上综观二十世纪诸位指挥大师,绝大部分都有愈到晚年指挥速度愈快的现象,原因就在于维持慢速而不变得零散,实在不容易)。因此,当晚的两首马勒,笔者听起来总觉得少了那么一点味道,连带使陆苹担任主角演唱的《旅人之歌》亦失色了几分。
尽管在高音音域偶有破绽,陆苹驾驭这首原由男中音演唱的《旅人之歌》倒也得心应手。只不过,她虽传达出曲中旅人眼观大自然美景而为之动容的喜悦,但却无法深入表现旅人情绪消沉的忧伤。在此曲中,陆苹的演唱是随著梅哲的速度前进,如前所述,笔者认为梅哲受限于体力,勉力却无法竭尽其能的带领乃问题的关键。
値得安慰的是,和马勒乐曲风格截然不同的布鲁克纳《第七号交响曲》,就未曾带给梅哲类似的困扰。秉承著布鲁克纳作品一贯的宗教信念,因出自内心的坚信之情,而通篇洋溢堂皇屹立气氛的《第七号交响曲》,较马勒的作品,给予梅哲更多挥洒的空间。在这首乐曲中,梅哲和台北爱乐的默契展现在他们精准的乐句与声部递移,而团员们借由演奏流泄的那份对音乐的热爱,更使得整首乐曲充满著生命。或许梅哲在统御能力方面的这项成就,是让爱乐者对他的老去更觉不舍的原因。
文字|吕懿德 音乐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