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七十岁了,此行受到全台音乐界瞩目,大师的音乐造诣早已获得世界乐坛权威公认,然而大师的心,有时却还是个孩子。音乐媒体工作者王玮此次近身观察,再从「傅雷家书」中层层剥开一位懊悔父亲的告白,看到傅聪钢琴背后的角落心灵………
《未完成奏鸣曲》(舒伯特)
《咏怀》(宋抚元曲,阮籍诗)
《荆轲于水上》(宋抚元)
《思乡》(宋抚元)
《送葬进行曲》(萧邦)
这是大师此行于新竹和台北独奏会的部分曲目。
如果一场演奏会的曲目有如一首乐曲的各个乐章,那么,傅聪选择了这样的乐章,建构这样一首悲情之歌,又有何样意涵?
很多人说,大师此行心情不好,每天关门长时间的练琴。
新竹之行,大师一路没有好心情,遇到不顺手、没有 after touch的新琴之后,连呼「我完了,今天晚上一定弹不好!」
演奏会完毕,紧闭休息室的门,任新竹市立演艺厅热情的观众在大厅大排长龙等候面见大师,向他唱出七十生日快乐歌,当面礼敬大师。
心情不好,因为琴太新,键盘太紧……,因为……没有弹好。
人说,大师,观众都好爱你,你听他们的掌声。
大师说:可是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
这一关为什么这样难过?是自我期许要求完美?是怕观众爱傅聪超过爱音乐?还是,怕多年以来自谦的「技巧不好,所以要多练琴」在七十之年成为事实?还是,因为心中永远有一位严父,在为儿子打分数?
八岁那年,傅聪「一万个不愿意」地被父亲强从小学带回家里,自己来教育儿子,傅聪离开了学校的小朋友,「当时好些先生到家里劝父亲」…….多年前傅聪在采访中回忆。
「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札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1954年4月18日晚傅雷家书)
「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妈妈作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像恶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齐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
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份罪过。……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1954年4月19日晚傅雷家书)
是什么唤醒了傅雷先生,使他连续两夜未能成眠,写出以上让人心痛的家书?傅聪的童年又是何样的童年?
曾见过一部德国片,一位父亲对孩子的母亲说:「我还要操练他(指儿子),使他坚强!甚或许他会受不了折磨而死。」妈妈说:「请你放过我们的儿子吧!」
一个主人拥有一座葡萄园,托给园丁照管,期许葡萄丰收。也将儿子托给园丁,请他好好教导儿子成为好园丁。一年后,主人来到葡萄园,果见葡萄结实累累,对于园丁的耕耘大为赞赏,问起儿子,园丁说:「少爷工作不力,又懒又笨,根本不好好耕耘施肥,我怎么教都教不会,一气之下就把他打死了!」主人大怒:「我将儿子托给你教导,要你教他如何照管我的事业,葡萄园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要的是我的儿子!」
葡萄园若是音乐的园地,主人是创造天地与艺术的主宰,园丁是音乐家的父亲,儿子则是最贵重的音乐的器皿。
贝多芬耳聋之后写出《欢乐颂》,史麦塔纳耳聋之后写出《莫尔岛河》,耳聋的音乐家何尝「听」得到自己的演奏是否完美?他们在意的乃是心灵的自由。
七十傅聪,除了肉耳之聪,也到了开启心灵之聪,唱出豁达的喜乐之歌的时候了!
文字|王暐 古典音乐节目主持人、新竹IC电台副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