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一身棉衣的,打鼓的刘若瑀就来到杂志社办公室里
「啊!好久没见到李安了。」
李安当年认识的是演戏的刘静敏。八○年代初,刘静敏还在演艺界,是兰陵剧坊一炮而红的「荷珠」,主持儿童节目、演文艺电影片,为了让兰陵剧坊更好,她塞了三双高跟鞋在行李里,红尘滚滚飞去纽约,认认真真地想做个伟大的女演员。李安改变了她的戏路。
李安算是刘静敏在纽约大学的学长,李安学电影,刘静敏学表演,在李安「不计成本」的毕业制作里,当时台湾金钟奖得主的刘静敏免费当他的女主角。这位学长介绍刘静敏去上感官记忆的剧场训练课程,学习新的表演方法;英文还很破的刘静敏,不到一年便一举考上向来注重英文咬字行腔的纽大表演系。
在表演系,刘静敏接触了果托夫斯基的贫穷剧场;从贫穷剧场,她的表演路回到了剧场与原始人文关系的思考。
刘静敏丢掉了高跟鞋,真真实实地踏在土地、自然里去寻找身体内在的动能。一九八七年,她在木栅老泉山上成立了优剧场,她和团员们跑山、练气、打太极,后来走全省、走印度、走到西藏;她的剧场之路从西藏回来之后,走的路越来越远,却离自己的文化越来越近。一九八八年,刘静敏创立优剧场,从此展开一条漫长的东方身体文化的修练与实践之路。
她褪去了刘静敏,变成了打鼓的刘若瑀。和李安在越洋电话里的长谈,让打鼓的刘若瑀想起在纽约的「刘静敏」,刘若瑀眼眶泛红,自责怎么忘记了如此重要的生活过程,关键地影响了后来的生命发展;「纽约经验帮我们开了一扇门,打开门之后深入进来,原来自己的东西在里面。」
李安:当时一接触到西洋戏剧,真有演界大开、天旋地转的感觉。
刘若瑀:现在回想起来,你可以说是当时影响我最重要的一个人,我当时开窍的关键,就是从你那边开始的。
开窍
李安(以下简称李)─八○年代初我刚去美国时,台湾的留学生大多是念理工科系的,我算是唯一念戏剧的台湾学生,却没有一个老中可以和我分享学习过程,心中其实很孤独。
快从纽约大学电影制作系研究所毕业时,刚好秀秀(编按:刘若瑀「兰陵剧坊」时期的小名)初到美国,我一看到妳,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感觉像见到家人似的,拉著妳拼命讲话。
刘若瑀(以下简称刘)─对!你灌输我很多东西。当时在纽约,我和罗曼菲、平珩是室友,感情非常好!不过她们学的是舞蹈,我学的是表演,所以和李安才是同一挂的。
李─我当时正和一个义大利裔演员Pat合作,遇到妳之后,便有了拍摄毕业制作《分界线》Fine Line的构想。当时纽约运河街南边与北边,分别住了不同种族的人,一边是China Town、一边便是Little Italy,妳跟Pat刚好凑成这样的组合,是演出女主角的不二人选。到今天,追溯这部片的灵感,其实是来自于妳。
刘─听你这么说,当年的回忆全跑回来了。我还记得我饰演一个到纽约学表演的留学生,在China Town里打工跑移民局,整出戏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我还记得有一天,看你傻傻地一个人站著,沉思了半天,后来突然开口说:「我要一艘船!」。过了几天,你真的为了剧情需要,不顾成本去租了一条大船,把大家吓了一跳。
李─当时真的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为了要拍出好东西,管它是要买、要抢、要骗,什么方法都用,想要一艘船就立刻花钱弄来,真的是不记工本。
刘─对啊!不过拍出来真的很棒,还得了学生影展的最佳导演及最佳影片奖。
卢健英(以下简称卢)─当时刘若瑀在李安导演眼中是个什么样的演员?
李─她和我初到美国时很像。当时我在台湾艺专时演的都是反共剧、抗战剧之类的老式话剧,一接触到西洋戏剧,开始研究表演、读剧本,真有眼界大开、天旋地转的感觉。刘若瑀也是如此,对于表演方法不旦求知欲旺盛,好奇心也强。当时的年代不如今日开放,大家都比较压抑,接触到如此炫目的西方戏剧,有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心中十分震撼。
秀秀初到美国时,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不停地在尝试及找寻。我还带妳认识了一位表演老师Lenore Decoven,一起去他的工作坊上课。不知道妳还记得吗?当时妳第一次作sense memory(感官记忆训练),还是我帮妳上的,地点就在我和一个搞雕塑的黑人合租的套房,现在想起来真是又老又旧的破地方。
刘─其实我出国时,最初的目标是想要学默剧。那时我在兰陵演完《荷珠新配》,也和金士杰合作默剧《悬丝人》,但,老实说,对於戏剧表演这东西,还是搞不太清楚,便一心想出国表演。
之前在兰陵剧坊,接触的是「心理剧场」,透过心理学先解决演员个人的问题,进而解决在舞台上的问题。遇到这位Lenore老师,开始接受sense memory的训练,学习由自身的记忆、感觉出发,也就如acting method(方法演技)所强调的,透过演员的记忆、经验,达到真实内心产生的情感冲动,这和以前兰陵的训练可说是大不相同。后来Lenore还帮我排了一段《圣女贞德》的戏,让本来是在教育剧场(Educational Theatre)系的我顺利转到专攻表演的School of the Arts,成为系上第一个录取的母语非英语的学生。
李─非常了不起,因为要用英语学习表演,真的很吃力。
刘─是啊!现在回想起来,你可以说是当时影响我最重要的一个人,我当时开窍的关键,就是从你那边开始的!
李─经过这些训练后,妳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发现,走上另一条发展道路。
刘─的确如此!我考上School of Arts之后,遇到的导师刚好是果托夫斯基(Grotowski)电影里的男主角,他所教的肢体训练及贫穷剧场概念,又将我从心里出发的体系,带往从身体去找寻跟内在的关系,于是,对表演的观念又有了不同的角度。
这位老师的训练方法对我影响很大。一部分是跟大自然、原始生态和人之间的关系,后来我回台湾,这部分仍有延续;第二个部分是老师本身在印度三年的打坐禅修体验,不仅影响到我,也影响到优剧团后来的训练与风格方向。回想起来,我的戏剧之路,是从心理剧场,到金士杰的默剧,然后是李安的sense memory,再到果托夫斯基,最后再到优剧团的打鼓。
刚刚你谈到的纽约往事,其实很多我都遗忘了,听了你说话,记忆才一点一滴涌上心头,让我感觉很难过,自责怎么忘记了如此重要的生活过程,关健地影响了后来的生命发展。
李─当初真的是什么都不管,没有其他目的,心中只想往前不断学习。
刘─对!把自己丢到国外后,每天的生活虽然辛苦,但很精采,不断地尝试摸索,而那些学习,也的确影响了后来的一切发展。
卢─您们两人在早期学生时期就有密切的合作,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引起了很多的讨论,尤其是在中国热的这块;这次优剧团和少林寺一起合作,也是一个新的尝试。是否谈谈你对这几年来,台湾当代表演艺术有什么看法?
李─我觉得过程的每一步,其实都是有计划的,最终都要落地归根,不管叶子怎么飘,风怎么吹,最后都要落地。当落实的时候,不管学什么东西,受到什么启发,还是会从自己文化的根,找到一个归宿。
我觉得西方剧场确实有它精采的东西,同时,他们的文化中对剧场非常看重,小孩子从小就出入剧场,演员地位非常崇高,剧场激发出来的心理活动讨论,更是文化中很重要的一环。反观我们的文化,剧场是被打压的,不入流的。所以我们的舞台剧,大多遵循西方前辈的演法,电视、电影也以西方的表演方式为主。
不过落叶终要归根,会透过各式各样的转换过程,回归自己文化的根本。像你搞剧场,便希望和西方人做的不一样,发挥自己的长处;而我则是用电影反映心中关注的东西,表达形式也许是西方风格,可是骨子里却跟我的东方主张有关系,例如中国的道家,个人的修为,甚至对世界的看法,都是非常东方的。
我觉得中国的武术也好,表演艺术也好,吃菜、做饭、喝茶,都有一个道理存在:就是中国最基本的「平衡」,也就是协调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农业文化,加上温带气候所发展出来的民族精神,而非像西方游牧民族,注定要克服自然,抢夺占有。即使印度的佛教传到中国,也会入境随俗,受到本土文化的影响,进而成为中国的禅。
就像中国的武术发展到一个高峰精致的时候,都可以和儒家、道家精神产生关系。即使在武术中加入西方戏剧或是佛洛伊德,东方的基本精神还是不会改变。今天我写一个家庭剧,当中国的四维八德、温良恭俭让,碰到一个现代的冲击,便开始七撞八撞产生变化,即使是利用西方戏剧表现,万流归宗仍是中国人的道理,因为我们就是这样被养大的。
刘─我比较没有全面性地思考这些关系。相较来上来说,很多思考角度,你倾向导演性格,而我可能比较偏向演员性格,导演叫我做什么就通通照做,很多事情是在经历过以后,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产生了什么影响。
我开始打鼓后,感受到另外一种跟表演关系的转变体验。之前在戏剧层面时,有些东西是要从情绪出去,可是打鼓之后,却是要回到一个心不能动、情绪不能动,而是从声音和节奏下手,回归到传统东方的表演训练方法。
就像学京剧的小朋友们,在还搞不清楚角色时,就必须先精准熟练每一个做科动作,不断训练身体的力量,等到年纪成熟,领悟外在和内在心理的关系,便能将内外力量结合,利用扎实具体的外在技术,把角色诠释得更好。
李─也就是从外在的体验,还有技艺,以及对身体的变化先下手。
刘─对!等于是先求身体的训练,等到哪天开窍了,能摸到心里的感觉,也就出师了,对的东西就出来了!
这次《禅武不二》中的武术也是如此,要先完成外在的形式,套路不能乱打,剑也不能乱耍,种种套路及形式都要精准扎实,先达到身体的技术纯熟,再看内在情感的启发,当内外力量结合所引爆的真实瞬间,才真正是武功的高下。
李─妳想借由打鼓传达给观众什么感觉?
刘─基本上,因为我是演员出身,而非音乐家出身,所以当我打一个鼓下去,便不只是一个节奏,而是一个表演!每一声对我来说都是表演,每敲一下都有感情进去,等于是一个有声音的默剧一样,是一个清楚的表演!
曾经一个老外看完表演后,跑过来跟我说:「妳是个很tough的女人。」一般人听音乐会,并不会去诠释打击者本身的性格;但他却可已经由鼓声中,看到我的性格。
所以打击真的是个很好的表演,而我也不自觉地想在打鼓之外,再找到武术跟表演的关系。如同你所说的「落叶归根」,西方的表演从过去一直影响我们,纽约的经验帮我们开了一扇门,打开门之后深入进来,原来自己的东西在里面。
李─我觉得武术跟鼓声其实有相似之处,是内在且沉著的,和西方发散式、伸展式的不太一样。
卢─听说李安导演曾经去木栅优剧场打鼓,是吗?
李─有啊!鼓的声音很好,我很喜欢。本来想买一个回家打,可是没有人教我,只好作罢。
刘─你根本不用人教,第一次打鼓便架势十足,打得非常好,把大家吓一大跳。我记得你还说当初拍《卧虎藏龙》时,你听一次鼓声就能照打不误,耳朵真的很好!
卢─你曾经看过优剧场的《听海之心》,当时观后心中感觉如何?
李─我记得《听海之心》她最后出来谢幕时,慈眉善目,好像得道的神情,让我感触很多。这条戏剧之路和她当初刚出来的想法完全不一样,如今她非常熟练,充满定性,她的剧场几乎像是一个仪式。
仪式和剧场都是表演,但作用非常不一样。回顾过往,当初我们出国的动机、时间都很相似,一起分享所有的经验,一起讨论喜爱的表演,虽然她在台湾的一些过程我没有参与,但我真的觉得她已经走出不一样的路了。
卢─如果有机会,李安导演会作一个舞台剧或舞台创作吗?
刘─我也想问这个问题耶!毕竟你也是从研究表演出发的!
李─目前没有这样的计划,不过很多人都曾经问我有没有兴趣。以目前情况来看,我觉得拍电影就差不多把我「用」光了!所以目前没有搞舞台剧的计划。
刘─我和李安认识这么多年,今天算是两人讲话最多的一次了。每次他回来时,身边总有一堆记者包围著,反而不能好好聊聊,今天真的很痛快。
卢─李导演这几年在纽约,也看到很多的台湾团体到那边演出,在整体上来讲,您会觉得这些台湾艺术团体表现出什么特质?
李─比起我以前在演话剧的时候,进步不可同日而语。依我的观察,台湾表演团体可以学习西方的剧场形式、内容,吸收西方的剧场技术,然后再放入我们自己东方的特色,这是我们的最大优势!包括我现在拍美国片,还是会用东方眼光去看,这是自然而然的情形,同时也是我的优势。
台湾目前的问题,是需要更多优秀的剧作家。现在大家所写出来的剧本,很多小聪明,小精采,但是整体来看,却缺乏深度,这是最大的问题。我们从西方的剧场文化学到很多形式,发挥了很多天份,可是思想性、文化性的东西相对缺乏。
我觉得台湾需要如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这样的舞台剧作大师、文学家、思想家,作品要能勾勒人心,结构也完整,充满剧场复杂的浓缩性,才能发人省思。
卢─所以您觉得回归古典或经典的本身,是十分重要的?
李─打鼓也好,演戏也好,唱歌也好,都是为了impress别人,不然在家里练就好了,何必出来表演? Impress就要从里到外,应该要有深度。所以要从根本的编剧、剧作家出发,才会有精采的表演。很多深刻的背后思想还没有被激发出来,希望大家一起努力加油,各用不同的方式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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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剧场 一九六八年,波兰导演果托夫斯基(Jerzy Grotowski,1933-99)出版《迈向贫穷剧场》,配合著他设立的「波兰剧场实验室」(Laboratory Theatre,1965-84)的演出成功,「贫穷剧场」的理论广泛受到瞩目。果氏的理想剧场是完全以演员的身体、声音为表演核心,剥除所有多余的剧场元素。他将剧场视为一种「生活方式」或「修行」,由一小群人完全地投入、在没有时间限制的情况下达成。通常他的演出只开放二十五到四十个观众参加,能亲眼目睹果氏作品演出的人并不多。
完整的贫穷剧场理论,在一九八○年代,首由追随葛氏的优剧场(优人神鼓)创办人刘若瑀(静敏)及人子剧团创办人陈伟诚引介入台湾,影响延续至今。今日优人的演出仍延续「贫穷剧场」精神,丢弃繁复布景、机关道具,注重演员凝聚力及肢体能量,带给观众一种灵性的深沉感动。
主持|卢健英
纪录整理|郑淑莹
李安 小档案
●一九四五年 十月廿三日生。国立艺专戏剧科毕业,曾获大学杯话剧比赛最佳男演员奖。美国伊利诺州大学戏剧硕士、纽约大学电影制作硕士。
●一九九○年 编写剧本《推手》,获得行政院新闻局的优良剧本奖,次年即拍摄《推手》,为其第一部剧情长片。
●一九九三年 作品《喜宴》获柏林金熊奖,隔年又获得提名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是台湾有史以来首次入围奥斯卡,该片在台湾也得到金马奖最佳导演及最佳影片等五项奖项。
●一九九四年 《饮食男女》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入围及金马奖最佳影片。
●一九九五年 正式进军好莱坞,改编英国珍‧奥斯汀的小说拍摄《理性与感性》,获柏林影展最佳影片金熊奖,并入围奥斯卡七项大奖。
●一九九七年 《冰风暴》获得坎城影展最佳编剧奖。
●二○○一年 以改编自王度庐武侠小说的《卧虎藏龙》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及世界各影展奖项,并创下美国有史以来外语片最高卖座纪录。
刘若瑀 小档案
●一九五六年 生于台北,原名刘静敏。中国文化大学戏剧系国剧组毕业,英国纽约大学剧场艺术硕士。曾主持中视「小小脸谱」节目荣获电视儿童节目主持人金钟奖。
●一九七九年 在耕莘实验剧团与杜可风共同创作、演出《包袱》。
●一九八○年 初期是兰陵剧坊女演员,挑梁演出《荷珠新配》。留学期间参与波兰剧场大师果托夫斯基长达一年的工作坊,学成返台后,将贫穷剧场理论与剧场训练带回台湾,对小剧场影响深远。
●一九八八年 创立「优剧场」,由民间祭仪和民族演艺的学习入手,接著融合太极导引与演员身体能量开发的训练。
●一九九三年 邀请黄志群加入剧团,合创「优人神鼓」,开始尝试将击鼓静坐和武术融入剧场创作中,重要作品有《地下室手记浮士德》《重审魏京生》《锺馗之死》《水镜记》《听海之心》《金刚心》《蒲公英之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