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本刊与江之翠剧场合办了由欧丁剧场导演尤金诺.芭芭带领的戏剧大师班;接续去年十二月的第一次工作坊,芭芭与江之翠的南管演员这次持续发展新的表演形式,在传统与现代中寻觅相容之道。这次的大师班,除了演员之外,并有数位本地剧场工作者从旁观察。本刊特邀欢喜扮戏团艺术总监彭雅玲为这次的工作坊为文侧记。
传统戏曲有趣的是她那形式化的表演,
把排练前的纷纷扰扰全压在精心设计的动作之后,
你可以看到角色的表情,看不到演员的内心。
——尤金诺.芭芭
这是欧丁剧场导演尤金诺.芭芭第二次与江之翠剧场的南管演员工作。首先,他叫大家将前一次的三十分钟片段呈现一次,然后问在场参加研习的学员:「你看见了什么?」然而他自己迫不及待地将剧中的「悬疑」一一点出来:「为什么没有男人」、「为什么要刺绣」、「为什么有一个外国女人」、「为什么要缝自己」……,仿如自己要把自己上次的精心设计全部颠覆一遍。「我必须显得很笨好让学员变得聪明。」(I must play silly in order to make them smart.)「创作就如同进行一个亲密关系。」芭芭很严肃地说:「我们要共同创作,我无法解决的问题,你们要帮我解决。」
接著芭芭要笛子与鼓配合雅岚与茱莉亚作即兴,他不断地鼓励鼓改变节奏或笛子呈现不同的质感。舞台上的演员在刺绣,然而我却感觉到芭芭是透过刺绣寻找他心中美的图像,乐师是针,演员则是多彩的绣线。在不断鼓励演员与乐师改变即兴的同时,芭芭说:「表演的时候总是有很多故事,一个故事和另一个故事并不一定有关。」于是他开始沙盘推演故事的可能,「因为没有男演员,所以我们让男人全部都上战场,女人留在家同时准备保护自己。缝衣服的同时,女人也准备战争。我想像有一只蝴蝶在那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蝴蝶有时很美丽有时很干扰,但她在舞台上可以改变节奏使动作更有趣。」。
演员打开心与耳朵,脑袋交给导演
「请给我五个『听』的雕像。」芭芭要忻怡在缝衣时突然听到战鼓声。芭芭最常用的方法是叫演员做一串动作,三或五次不同的,然后再重复。然而创作容易重复难,他或者会叫另一名学员帮忙记录。接著将这五个动作移动空间、改变速度、旋转角度,然后再请鼓手以对比的节奏拉出张力,而音乐曲调则像是一个故事叙述者衬底但不相互干扰。往往不断不断地修正对演员、乐师是一种极大的挑战,不厌其烦地试、找、重复、改变并记得导演每个小小的要求,演员的耳朵、心是打开的,脑袋则交给导演。「做演员轻松多了,演员相较于导演的工作简单许多。」,茱莉亚说,「我们看演员不断地重复是体力与精神压力的极大挑战,但导演眼中只知道要把表演这件事做好绞尽脑汁,那才是身心最大的挑战与折磨。」。芭芭在创作素材挤不出他要的东西时,他会叫茱莉亚带领身体与声音的训练,然后他专注地观察,「我对这过程(表演训练)很熟悉,看过几百几千次,但我总是从中看到一些联想而得到工作的灵感。所以训练过程可能很无聊,但很重要。」
「我像一只猴子要捉住树枝——演员。若演员不专心,我这只猴子会从高树上摔下来。我的演员必须很专业,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这是我们共同工作出来的,演员的专注对工作很重要。」芭芭强调即兴创作时演员该有的态度。
「我的演出语言需要观众听得懂吗?我是否需要知道我们选哪一种表达语言?」芭芭又丢出一个「外国人」的问题。「创作过程如生小孩,我们最好把小孩当作外国人来养。」芭芭仿如基因改造的工程师。接著他要演员以国语讲一段日常生活,然后以南管的方式念一次;相同台词转换成台语讲一次,再用泉州腔的南管念一次。然后,要演员去储藏室搜出扫帚、抹布,一边扫、擦榻榻米,一边演「外国版」南管。尽管多日以来,导演的任何要求演员们都去挑战自己极力配合,然而这次如此地「破坏」南管,一时之间惊恐而不知如何配合,她们犹如秋风下的南管小粉蝶,她们仍记得这里曾经有一片繁华的春花,留恋、回顾,而今在这位外国导演的面前她们努力挥翅,仿如宣告寒冬的来临。「要产生新的型态势必要冒极大的险,起初需大胆假设,即使是很蠢的、与惯例不合的,正是如此才可以尝试出不一样的东西出来。」芭芭说。当然大家都相信眼前这位大师,所以愿意成为白老鼠,一路在迷惑与没有自信中前进。在演员、观察者心中都暗叫著:「算了吧!」芭芭想出一个奇招,修补了拼图遗失许久的那几块,作品,一下子摊开在眼前。
「我知道我要什么,我要有一个美丽的作品」
「我觉得自己又聋又瞎,一个外国人在导戏,无法与演员沟通,我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有限,且演出必须涵盖许多现代观众生活中可认同的部分,这是我第一个障碍。第二,我不笨,我可以看出有什么问题。雅岚拿二根扫帚当作蝴蝶,不像南管该有的优雅,这戏中充满这种状况,我可以把它拿掉或保住它再修改。看起来我在摧毁南管,我不能这么接受南管,我必须奋斗,连家人都会吵架,即使在我的文化我也会先否定我的文化才做创作。创作需要很长时间的奋斗,原创的起点与原物是有关的,看起来是在摧毁它,多年来我训练我的头脑接受我自己不合理的思考,我可以切掉我的愚蠢,但我要先看看我那愚蠢的小孩(作品)是长什么样子。我知道我要什么,我要有一个美丽的作品,但,我们最内在的部分是无法直接给别人的,这是一条很长的途径。」。
「与演员工作有两种,你可以用传统戏曲的演员来演任何剧本。现代演员则每一次表演时发明一个新的形式。如果说传统演员有既定的技艺,那么现代的演员则是有内在的力量去建立他们的演出。演员的形式需要长时间训练而成形,我只与我自己欧丁剧场的现代演员工作,他们的演技经年累月已经成形,如果茱莉亚在电视上会是一个可怕的演员。你无法将传统与现代的演员放在一起,但茱莉亚身为欧丁资深的演员,已把高难度的技巧内化成圆融的表演。就算欧丁的演员动作小而缓,但能量与强而大的动作是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传统演员可与他们势均力敌。我要她们先演传统南管,然后变成现代形式,你必须让传统与现代互动,一个句子一个句子的Action与Reaction,除了故事之外,你传给观众的是力气与能量。」「我要的是一种生物能量Biological的演出,然而过一阵子我无聊了会想要一个故事。有时候演员知道但观众不知道,但我最喜欢的是演员也不知道在演什么。我们只在实验材料,到某一个时刻便会组合起来。然而演员,如同盖房子要打地基,这个地基就是“the art of actors”(演技),没有演员的内在就不能感动观众。要把南管的秘密藏在身体内,看起来动作很简单,然而是全身体而不是局部部位的呈现,发明南管的大师他们明了演员用全身的能量观众才感动,但观众不知道,以为只是个简单的动作而已。」
把传统的形式放在内在不显现出来
戏的开场,雅岚开始说话,只有嘴在动没有声音,拿出两个红色的布,摊开贴在身上,是小婴儿的衣服,用衣服擦眼泪。音乐进,两个女人进,拿扫帚、抹布打扫……「她们做南管动作时真的很美,但做现代走路时,我真想找个洞钻进去。」,芭芭对这群不惯以写实方式演戏的演员说,「我建立一个传统,某种风格,你会说这是南管,节奏打破,变成现代,然后回去南管。比方说在茱莉亚在和乐师工作,我出去屋外与小孩玩,这在现实中就成立;然而在舞台上,这是种奇怪的组合,让观众迷惑,我喜欢这样,不要让观众太清楚故事。我们把传统的形式放在内在不显现出来,就如我们怀抱著一个秘密,但我还是有那个动作藏在里面,我们只把那小的动作柔化做出来,但内在的能量,最大的能量仍在。」。
当雅岚用绣线将自己缝制成如悬丝傀儡般的小丑时,五个年轻的女孩拿著手提音响唱著蔡依林的〈马德里不思议〉进场。故事的重叠(二、三个事件同时发生)、动作的对比所造成的蒙太奇,冲突、矛盾所造成的惊喜,一直是芭芭导戏的的特色。一个传统戏曲的演员把自己缝成现代小丑,一群现代女孩正在学云手,跳Tone的影像、对比的声音(柔和的南管动作+疯狗浪的鼓声及周杰伦的音乐),造成荒谬的趣味。接著一个外国女人念著英诗,与南管的吟唱对话,一种诡异的悬疑让观众的想像跟著忙碌起来,然而我们苦苦跟随却又无法与其他看戏经验产生连线,而天马行空之际,眼前已经又丢出更目眩神迷的场景了。一个穿红袍的新娘顶著金色的大肚子,肚子上有一只红金双色的蝴蝶……。
「有一次我在丹麦骑脚踏车,我看到前面脚踏车的男骑士张开左臂伸展向左,照理讲他是要左转,而他却直走。不一会儿他向上指,我也向上看,但只是一个塔楼。我很怕,怕前面这人是个神经病,就骑快一点穿越过他……才发现他的前座有一个小孩,原来我才是笨蛋。这就是Drama。可能第一、第二幕观众不懂,但到了第三幕你就一定要交待,如果第三幕还没发生什么,就像在路上前面有人指上,后面人就抬头看,这有什么意义?」芭芭说。
对比与相容,让《围城生活》细致但眩目
芭芭藉他的资深演员茱莉亚作为一个桥梁,使南管演员可以接近现代剧场的演出方式,江之翠剧场当然也期待借由芭芭的导演,让南管具有新的生命。于是芭芭不时地要茱莉亚模仿南管的身体符码,或南管演员模仿茱莉亚的身体或声音,这种镜像加乘的效果使得茱莉亚势必成为演出的一部分。对此芭芭有一个解释:「就好像织地毯,你会犯下一个错而且一定会犯错。回教徒认为只有神是完美的,凡人一定不会完美,所以织工一定会故意留下一个错误的针眼。茱莉亚就是我谦卑的错误,我不与神争孰完美!」茱莉亚笑说:「真希望你接下来不是一连串的错误。」。
然而,茱莉亚,这位高大的金发女人在戏中并不是唯一的突兀。我们对于开场的一个男人手抱没有东西进场(他原本是琵琶乐师,芭芭拿掉他的琵琶,手却仍像抱著乐器般),然后直直走去几乎撞到墙面才退出,觉得很奇怪。……最后演出时,五位年轻女孩配周杰伦音乐大跳热舞转成南管动作的场景,也有种想哭的冲动。对比形成的张力、相容造成的能量在这出名为《围城生活》戏中呈现出细致但眩目的质感。
「持续,没有持续就没有传统,没有传统就没有改变,我们摧毁传统,用我们个人需要加以改变转型。」「剧场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创造人际关系,可以有跟传统戏剧的关系,可以从故人的剧本与现代发生连结的关系。当芸仙练发声时哭了,她与她自己从前没有机会碰触到的一部分发生关系。」「对于那些不相信我们的人,我们不相信他们的规则,我们相信我们自己建立的关系。我们的剧场经常打破规则,而剧场,只有一个规则,那就是没有规则。」芭芭语气坚定地说著。而在戏剧的国度里,他,不是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