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篱笆内的世界,在一九八○年代中期后,被剧场工作者搬演上舞台,提供剧情鲜明真实的时代背景。虽然「眷村」并非多数剧场作品的主轴,但总也不难从演出中拼凑出属于眷村生活的样貌。
提起眷村,脑中总是会先闪进那片将眷村围住的竹篱笆。竹篱笆内,圈著老一辈迥异却又彼此熟悉的战乱纪事。在那个父亲们常年看不见身影的年代里,母亲们总是拉个椅子坐在门前,一边嗑牙一边忙著家庭代工;年长的哥哥们要不是吆喝著小队,在傍晚时分挨家挨户巡逻,看有没人偷看《小甜甜》,要不就是找大伙儿聚在竹林空地前烤地瓜、打弹珠、尪仔标……。
竹篱笆内的世界,在一九八○年代中期后,被剧场工作者搬演上舞台,提供剧情鲜明真实的时代背景。虽然「眷村」并非多数剧场作品的主轴,但总也不难从演出中拼凑出属于眷村生活的样貌。在表演工作坊八五年推出的作品《那一夜,我们说相声》「电视与我」的段子中,透过口述形容村里的南北小吃与声息相通的街坊,便让人嗅出那一丝属于眷村生活的气味儿。
流离场景,剧场搬演
将眷村氛围与住民记忆完整呈现在表演舞台上的,首推表演工作坊八九年推出的力作:《这一夜,谁来说相声》中「国与家」的段子。「国与家」一开头即用眷村那仿似中国缩影的特色,点出住民无法割舍的中国情。
在一场因管教小孩衍生出的街坊争吵戏里,「四四南村」出身的李立群活灵活现地模仿安徽、四川、上海等南腔北调,彼此争执著家国沦陷的责任归属。短短三分钟的片段,充分显露出眷村里各方杂处的多语文化、家国失落的伤痛却无处发泄的苦闷。当争吵止于李立群口中的眷村传奇人物——古嘎那句千古名言「没有国哪有家」时,眷村独有军国教育下的爱国主义却显得如许悲凉。
如果说「国与家」这段子展现出眷村生活外化的集体记忆,那表坊同年稍早的作品《回头是彼岸》则在舞台上诠释了眷村内属于外省一代的内心苦闷。舞台上,石老太太坐在简陋的眷舍内,失神沉浸在过去大陆美好生活的回忆中;对失根的外省一代,他们仿佛迷失在时间的迷雾当中,凭思绪在此地彼时他方中游走。在视觉上,右舞台老石眷舍的陈旧阴暗与左舞台老石儿子在外租屋的明亮现代形成强烈对比。眷舍无法整修的破旧,对照起「国与家」中视眷村为难民营的戏谑性陈述,不禁令人满生感怀。当初随著国民政府撤退的军人们,哪个不是抱著「一年准备 两年反攻 三年扫荡 五年成功」的心态,住在狭小的屋里,以为咬牙苦撑一下就能返乡,哪想到,这一撑就是四五十年,而眷村这暂居之地反倒成为落叶生根之所在。也因此,面对眷村随时可能拆迁的命运,外省一代那对于再次流离失所的焦虑,在舞台上透过老石夫妻对无产无地的争吵,展露无遗。
在台上留住失根记忆
八○年代的焦虑,到了九○年代成了无法逃避的梦魇。屏风表演班在改编自张大春小说的《我妹妹》(1999)里,不仅再现了过往眷村生活的片段,同时在舞台上进行眷村拆除的工作。身为外省二代的李国修亟望以破为立,透过这个作品来「终结外省族群半世纪的飘零」(注)。只是,曾经历儿时住所——中华商场——拆除的李国修,处理眷村拆迁这个命题,不免带著浓浓的乡愁。
除了呈现外省第一代的伤感,舞台上的眷村生活自然也不乏外省第二代的童年记趣。上述作品之外,舞台上最有名的眷村,大概就属「影剧六村」了。「影剧六村」系列,穿梭于相声瓦舍近十年的作品中。从《谁唬咙我?》(1999)到《战国厕前传》(2008),皆不难发现冯翊纲以中国历史为纲,寓「影剧六村」为自身童年眷村记忆作传的眷恋。
舞台上虚拟的「影剧六村」或许与实际存在的同名眷村——影剧六村——无涉,但其中呈现的眷村广播与茅厕经验,何尝不是眷村子弟共有的生活回忆?而今,竹篱笆早已拆除,曾拥有的眷村印记,也已成为一种逝去的生活型态,在博物馆里供人凭吊或在文学作品里任人想望。即使如此,那些属于我们各自的眷村记忆,却得以透过剧场演出,再次鲜明缤纷。
注:请参照《表演艺术》第82期,页28-30,林志鸿〈告别的年代〉,1999年10月号。
王安祈:离散,与忠诚
采访整理 haiz
我父亲在对日战争期间,是负责搜集传送敌后情资的调查局人员,来台后,我们的住所比较类似调查局宿舍,邻居也都是调查局人员的眷属。小时候我们家比较幸运,父母都健在。当时村子里有很多邻居都是孤儿寡母,家中的男人在对日战争时期遭掳,音讯全无,所以我们那个眷村,带著一点「抗日过程中产生的遗眷村落」的气味。
正因为村中多是「未确定」的遗眷,所以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动荡不安的:好像每天都在等著谁,又不知道他何时会回来。每每传来消息,通知哪一户说谁过世了,那种长年不安的等待突然落了实,全村的人都一起去安慰……种种情景,让我从小就深深体会到那种漂流到异乡的孤独,与彼此相濡以沫的感情。
我的成长环境,让我记忆了这种离散之苦,而这些人为什么会离散,就是因为他们心目中的「国家」。不论是我的父母或邻居,战争发生时虽然只是中学生,但对当时的他们而言,爱国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对国家的「忠」,是没有犹豫的。这种感情在今天的台湾或许很难想像,却是相当真诚且自然的。
然而,上一代对国家的忠心,因为时代变迁的缘故,与现在的年轻朋友已然产生隔阂,如同京剧所讲的「忠孝节义」。虽然我的成长经验让我知道,这些忠孝节义绝对不是僵化的教条;但我也理解,直讲忠孝节义,绝对无法感动当今的观众。所以我在编京剧剧本时,为了消弭世代之间的尴尬与冲突,在陈述忠孝节义之余,会更强调角色内心的转折与情绪的发展。笔下所写的古代臣子将领,遇到昏庸的国君,也会有所矛盾与挣扎,而非毫无犹豫地奉献自己;但他在踌躇当中,到头来会想到:我不是为这一个人服务,而是为天下苍生、为国家人民做事。透过这样的描述,增加观众对情节的认同与感动,甚至更进一步地相信他们对于国家的自发忠诚,如同我自己所相信的一般。
关于王安祈
王安祈,一九五五年生,为台湾京剧剧本创作之第一把交椅。现任国立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中国文学研究所教授,二○○二年起担任国立国光剧团艺术总监至今。曾连获四届国军文艺金像奖最佳编剧奖、第九届国家文艺奖等,著有《台湾京剧五十年》、《寂寞沙洲冷:周正荣京剧艺术》、《为京剧表演体系发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