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对法国作曲家德布西的音乐,通常会以「印象派音乐」称之。所谓的「印象派音乐」为何会被称为印象派?到底是「印象」,还是「意象」?音乐学者陈汉金以深入浅出的笔触,剖析德布西所在的美好年代,大师的创作心灵,写成本书《Debussy您说是印象派音乐?——德布西的室内乐与管弦乐》。本书已于十一月由国立中正文化中心出版,本刊特选摘书中第五章〈神秘的海 永恒的海—三首交响乐素描《海》〉之精采段落,以飨读者。
一八九四年,《牧神午后前奏曲》的演出,让德布西首尝成名的滋味;一九○二年,歌剧《佩列亚斯与梅丽桑德》的成功,更将德布西的声望推至顶点;次一年,德布西已埋首于创作的构思中,期盼在《佩列亚斯》之后,更进一步创新的可能。在几项同时进行的构思中(钢琴独奏曲集《版画》,根据爱伦坡小说改编的歌剧《钟楼里的魔鬼》…),管弦乐曲《海》La Mer成为「主打」——此曲虽在日后出版时,被德布西加上「三首交响乐素描」(trois esquisses symphonique)的副标题,却非简易单纯的速写,全曲花了将近两年才完成(1903-1905)。
《海》经常被视为有如「海景画」(marine)式的写实主义或印象派画作,而在一九○五年首演就产生种种欣赏上的误会,德布西如何纠正这些错误的观念?《海》的钢琴四手联弹版于 一九○五年首次出版时,它的封面插画居然是取材自日本浮世绘的一堆汹涌的海浪,那只是世纪末「异国风潮」(exotisme)盛行下,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或是别有用意?
勃艮弟田野中的《海》
《海》的开始构思,可能不是一般人所想的,是在地中海岸或大西洋边印象派式的「音乐写生」,而是在盛产葡萄与其他农作物的内陆小村。一九○三年八月,德布西在经历先前《佩列亚斯与梅丽桑德》演出成功的繁忙之后,来到勃艮弟地区(Bougogne)西北侧、一个山丘蜿蜒的小村毕香(Bichain),沉淀他的思绪,并规划他日后的创作。毕香是他第一任妻子莉莉(Lilly Debussy)的老家,那时她父亲居留在村中。
德布西在此渡假期间,与好友梅沙杰(André Messager)保持通信——梅氏是当时知名的作曲家与指挥家,《佩列亚斯》首演的指挥者。梅沙杰听说德布西正在乡下谱写一首五重奏,德布西回信说这是误传,他想要创作的是一部管弦乐曲《海》;梅沙杰再问到,在乡下田野间怎么写起「海」来了…;德布西的再次回信却颇值得我们注意,因它的内容涉及了他的创作观念:
「你说海浪冲刷不到勃艮弟的山丘,还说,这样子我就成了画室中的风景画家(而不是印象派式的露天写生,笔者注)。然而我拥有关于海的无数美好的回忆,而我认为它们比实际的大海好多了,只因实际的事物经常对灵性造成过大的负担」。
这封信暗示著德布西面对著人们把他当成「印象派作曲家」的无奈——他的音乐明明不是标题音乐,不对大自然进行直接的写生,人们却对他期盼著写生式的、印象派式的效果。德布西在信中表明,他的《海》将是无数美好的回忆沉淀而成的海,它是涉及灵性、精神性的(esprit),而非活生生现实(réalité)的写真。
此信也透露著德布西在面对十九世纪末,印象派与象征派绘画交替之际,他对美术相当内行的认知。背著画架,带著颜料到户外写生是印象派的特色,所以又被称为「外光派」(en-plein-air),而新兴起的象征派画家们是窝在画室里,靠著记忆作画(travail de mémoire)。印象派画家经常将现实事物填满了画面,象征派画家却总是将现实事物加以简化、灵性化、抽象化,画面上显得较单纯,显现出许多东方绘画般的「留白」——留白足以让观画者进行自由想像,足以让心灵在其间奔驰的空间。写实—印象派画家们作画时,以画笔,甚至画刀厚涂的油彩,尽管画出了闪烁而吸引人的光影变化的效果,颜料的「物质感」、颜料存在的痕迹却非常明显,例如库尔贝(Gustave Courbet)的海景画,或莫内(Claude Monet)在布列塔尼附近「美丽岛」(Belle-Île)所绘的一系列画作(如第?页)。一八七○年,夏姆(Cham)在他的一幅漫画中讽刺道:「库尔贝宛如想证明,他所画的海与船是相同材质做成的」(如第?页)。同一年,一位不知名漫画家,画出库尔贝以画刀刮起一堆波浪,宛如刮起一层牛油般(如第?页)。至于象征主义倾向的画家们则尝试摆脱这种太多的物质感,例如上一章介绍的惠斯勒(编按1),他自己研创了一种独特调制的颜料,尽可能地稀释油彩,使之在画布上涂得相当薄、流畅而「不著痕迹」。惠斯勒也是避免直接写生,而是靠记忆作画的画家。
在情海的暴风眼中
《海》的创作计划在内陆的乡间完成之后,德布西将很快地被卷入一场情海风暴中,并且到诺曼弟去亲身体验大海的威力。德布西从勃艮弟回到巴黎之后,与银行家之妻、女高音歌唱家巴尔达克夫人(Mme Emma Bardac)产生恋情,德布西则是有妇之夫。一九○四年七月德布西离开他的家庭,单独跑到诺曼弟海岸与他的情人相会。德布西的「落跑」造成他的妻子莉莉的自杀未遂、舆论的哗然,以及他的朋友们的不谅解。
在情奔事件之前,德布西已在巴黎完成《海》的钢琴初稿,抵诺曼弟之后,他仿佛置身于这场情海风暴的暴风眼中,在泽西岛(Jersey)、荻叶浦(Dieppe)等渡假胜地的高级旅馆里,冷静地谱写著《海》的管弦乐部分。对德布西而言,创作就是创作,它是超乎日常生活与爱情之上的;诺曼弟海岸的壮阔汹涌,与他的《海》的创作或许只是一个美妙的巧合,这项巧合,只不过为他「无数海的美好回忆」增添了另一桩。他在写给向他催稿的出版商狄兰(Durand)的信中,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诺曼弟的海:「这里的海让我感到很惬意,她向我展示她所有不同的服装」。因此,德布西与华格纳的海是两个极端——华格纳在《飞行的荷兰人》、《崔斯坦与伊索德》中,海上的风暴与情感的风暴是等同的;德布西无论在管弦乐的《三首夜曲》、歌剧的《佩列亚斯与梅丽桑德》,或是《海》之中,情感是被隐藏在层层音乐深处的,或是深沉的海洋底层中。
多年前国内某音乐杂志邀请数位爱乐者共同谈论《海》,当主编一提到德布西的这部名作到底涉及那个海洋时,只见在座的几位达人争得面红耳赤,有人说是地中海,有人说是诺曼弟的哪里哪里,也有人说是布列塔尼的哪边哪边。事实上,德布西大半生许多直接与海洋的「第一类接触」可能没有那么重要,他的「无数关于海的美好回忆」中,较重要的另一部分应是十九世纪后半以后的许多文学、美术创作——尤其是逐渐到了世纪末象征主义兴起之后,海所具有的丰富的象征性,成了象征派人士的最爱。
「快乐的出航」与「人造的天堂」
笔者一再复述波特莱尔是整个象征思潮的宗师(编按2),波特莱尔对海洋的迷恋与憧憬,也带动了整个世纪末对海的向往。在波特莱尔的诗作里,海以许多不同的样貌一再出现,它可以暗示著情欲:「爱人赤身裸体,她知道我的心,只留下一些悦耳的首饰…她随后就肉体横陈,让我抚爱,从沙发高处露出安逸的微笑,激起我像大海般柔和而深沉的情欲,沿著悬崖一般,向她升起…」(《恶之华》中的〈首饰〉)。海可以用来影射音乐,而诗人成为航行在音乐中的孤舟:「音乐经常像海洋一般地攫取我,向著苍白的星星,在多雾的苍穹下,我扬帆航行…」(《恶之华》中的〈音乐〉)。而海对波特莱尔而言,更经常是受苦受难的灵魂,通往灵性、自由境界的必经途径:「自由的人总是迷恋大海,海是你的镜子;你像波涛滚滚,汪洋无限中凝视著你的灵魂,而你心灵深处只不过是个痛苦的深渊…」(《恶之华》中的〈人与海〉)。
吉洛(Pierre Guiraud)在一部有关《恶之华》的论著里,提出了如下精辟的见解:「在《恶之华》应用的将近四千个词语中,大致上可分置于下图几条动力线之间的五个区域」:
在上表中,尘世是充满烦恼、忧郁与痛苦的流放之地。透过梦幻,尘世的人才能摆脱不幸、没有爱的现实世界,晋升到苍穹的境界,那是梦想中的自由、纯净、美丽、安详的地方,正如〈邀游L'Invitation au voyage〉一诗著名的叠句:「…那儿,只有条理与美丽,只有豪华、宁静与享乐」(Là, tout n'est qu'ordre et beauté, luxe, calme et volupté)。这个子虚乌有的境界,实际上并不存在,虔信宗教者会将它解读为天堂,波特莱尔或德布西这类不信或不太信教的人,只能遥望著大海,或遥想著大海的远处,憧憬著某个梦幻般的地方。这个遥不可及的梦境,经常是充满著「异国情调」(exotisme)的遐思,例如〈异国的香气Parfum exotique〉一诗:「当我闭上双眼,在暖秋的晚上,闻著你那温暖乳房的香气,我就看到有幸福的海岸浮起,那儿闪耀著单调的太阳光芒…」这类想像、梦幻中的「快乐的出航」里,无垠无际、沉深、神秘而永恒的大海总是不可少的——大海的尽处,海平线之处,正是苍穹开始的地方,海平线的彼侧看不到之处,正是梦幻萌生之处。
我们看到吉洛的图解中,「海」有两条动线,一条是往上单纯地通往「苍穹」,另一条却显得相当不单纯,它从右边通往一些令人困惑的东西,然后再往下转到「深渊」,这些东西,波特莱尔惯用一个名词来统称它们——「人造的天堂」(paradis artificiels)。那是能让人们产生幻觉的东西,诸如酒精、大麻、鸦片。令人惊异的是,「艺术」(art)也被归类在其中。这里指的艺术,是与艺术有关的东西,尤其是能激发人遐思的一些奇异的、稀罕的、珍奇的(précieux)的艺术品,经常是古董与精致的手工艺品。这些引发幻觉或遐思的东西,世纪末的所谓「颓废派」(decadents)人士们虽然趋之若鹜,从世俗的观点来看,却是「玩物丧志」的、不健康的、堕落的,「海」朝著这个方向流动时,它一反上述健康的、灵性的面貌,反成了情欲与物欲的象征,将人们往「深渊」里推。波特莱尔沉迷于这些引起快感与幻觉的「人造天堂」是人尽皆知的,尽管他以批判的眼光写了一本书来说明迷幻药物不健康之处,这本书就叫《人造天堂》(1860)。到了世纪末,许多颓废派人士都沉迷于在许多「人造天堂」里做白日梦之际,干思曼斯(J.-K. Huysmans)的《逆理而行》À rebours(1884)一书,成了颓废派人士的经典。《逆理而行》的第五章叙述,该书的主人翁德杰珊特(des Esseintes)深深厌恶巴黎的许多墙壁上到处挂著庸俗的人像画,于是出发去搜寻某种「细致微妙的、洋溢著古代的梦幻与腐朽感的绘画」,「为了能够满足他赏心悦目的需求,这些能让人产生联想的绘画,应是能够将观者置于遥远未知的时空,让观者产生种种臆测,能够激发观者博学式的歇斯底里、复杂的梦境,或是诡异的幻象,以便让他的整个神经系统受到震撼…」。德杰珊特首先寻获并买回家中仔细玩味的,是绝对能够让他颓废的感官深受撼动的两幅画——法国象征画派宗师牟罗(Gustave Moreau,1826-1898)的两幅与莎乐美(Salomé)有关的画作。接著,干思曼斯以相当长的篇幅描述、解析这两幅以「致命的女人」(femme fatale)为主题的绘画。
德布西的「鸦片」
上述吉洛的图表中,无论是「苍穹」上所产生的灵性幻影,或「深渊」中嗑药式的幻象,好像都与西方人眼中遥远、未知、神秘的东方有关——波特莱尔许多诗中的「异国」;牟罗许多画中所具现的古老的东方;当时的大麻(haschisch)是源自印度,鸦片则来自印度与中国;前几章介绍过的阿拉贝斯克线条、新艺术、惠斯勒的画作等等(编按3),也都是与东方息息相关。总之,所谓的「异国风潮」(exotisme)在世纪末大行其道,成为「逃脱现实」的一个借口,连德布西也不例外。了解了这样的一个背景之后,德布西将日本浮世绘的一个海景当作他的《海》的封面图,就不会再让我们感到意外了。
欧洲近代的「异国风潮」,较早可上溯到十八世纪的「中国风」(chinoiserie)与「土耳其风」(alla turca),进入十九世纪时则是与「近东」(Proche-Orient)、「中东」( Moyen-Orient)一带,与回教文化有关的「东方风格」( orientalisme),到了十九世纪后半以后,西方人将视野往东扩展地更远,开始对「远东」(Extrême-Orient)的文化感兴趣,而世纪末以远东为主要目标的异国风潮的兴盛,与当时的政治背景有著紧密的关系——西方殖民政策的往远东扩展,不仅使印度、爪哇、中南半岛成了西欧国家的殖民地,日本与中国也先后在西方的船坚砲利的威胁下,被迫「门户开放」。
日本在美国军舰的威胁下,被迫放弃「锁国」政策,开始与西方交流,日本的文物,尤其是浮世绘与各类手工艺品于一八六七年以后进入西欧各地,而逐渐受到高雅人士的喜爱;到了一八九五年,宾格(Siegfried Bing)在巴黎普罗旺斯街开设的专卖远东文物与新艺术创作的艺品店,已成为汇聚文人、艺术家的著名场所。透过许多当时人士的见证,德布西的喜欢远东艺术品,简直就像吸鸦片者戒不了烟瘾一般,但德布西不像当时许多颓废派人士藉著嗑药制造幻觉,而是透过他所收藏的许多日本、中国的艺品,去「神游」东方。很可惜的是,他所收藏的这些艺品在他死后流散了,只有其中的极少数被保存在他出生地(Saint-Germain-en laye)的「德布西博物馆」中,在那儿,我们看得到绘有金鲤鱼的漆器屏风与烟匣,那是钢琴曲〈金鱼Poissons d'or〉(《意象》第二册第三曲)灵感的来源。在德布西平常作曲的案头上,谱纸边摆著来自日本的竹杆钢笔与竹笔筒,它们与古埃及的「内脏罐」的人头形盖子,一尊弥勒佛像,一只木雕的蟾蜍并置。木蟾蜍据说是德布西的吉祥物,被他命名为「阿克尔」(Arkel)——《佩列亚斯与梅丽桑德》中,神秘古堡的长者,佩列亚斯之父。弥勒佛像是从日本进口的瓷像,但被法国工匠加上一个底座,成了墨水瓶座。
德布西《海》的钢琴四手联弹版,首版的封面画(见第?页)源自北斋葛饰的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这幅套色版画其实也是他的许多日本艺品收藏之一。在一张摄于一九一○年的德布西与斯特拉温斯基的合照中,德布西家中墙壁上挂著的两张浮世绘,上面的一张正是「神奈川冲浪里」——北斋《富岳三十六景》浮世绘系列中,最著名的一幅。
编按
- 指本书第四章〈印象或意象?—德布西与惠斯勒〉
- 本书第四章〈印象或意象?—德布西与惠斯勒〉中亦包含「波特莱尔『感应说』的体现」段落。
- 本书第三章〈什么是「阿拉贝斯克」?-德布西音乐中的线条之美〉包括有「『新艺术』与『阿拉贝斯克』」、「德布西与阿拉贝斯克」等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