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史学家史景迁的著作《利玛窦的记忆宫殿》,由香港「进念.二十面体」改编为九十分钟的歌剧,十一月初于香港圣依纳爵小堂演出,由许敖山作曲、廖端丽编剧,知名华裔男低音田浩江担纲饰唱主角利玛窦。导演胡恩威邀请台湾的无独有偶剧团参与创作,以戏偶、面具、投影与电子音乐,铺陈出丰富而多层次的内容,编剧廖端丽从反战观点出发,藉著利玛窦的人生,彰显跨文化、跨宗教、跨国界的无私大爱。
几点稀落的星与灯火竞亮的无月晚上,从耶稣会教士管理的圣依纳爵小堂走出来的,这夜,是仍浸沉在轻灵乐声中的观众,而非参与弥撒后的信徒。
香港「进念.二十面体」在这天主教圣堂中,首演了改编自中国史学专家史景迁著作《利玛窦的记忆宫殿》之同名歌剧。平整素雅的墙壁配置上舞台的灯光与音响,祭台之旁作为戏剧道具的十字架与高高低低的粗蜡炬竖立起来,这装上了彩绘之窗的神圣殿堂,今天上演的是为纪念逝世四百周年的利玛窦,这位十六世纪来华的耶稣会神父,东方尊为交流文化使者的博学学者。
改编自史学著作 在教堂演出利玛窦生平
这出多媒体歌剧作世界首演当晚,在作曲许敖山创作的电子音乐余音中,赞赏者惊喜于在本无舞台音响与灯光装置的天主教堂演出,效果脱俗新颖,制作单位亦喜于选场之利,梦想将来于世界各地别的教堂继续演出此作;却也有身为教友的观者犹有不足的抱憾:「史景迁此作本就不应用来改变编成只有九十分钟的歌剧,我情愿只抽取一章细细演绎;演出欠缺宗教感,更是最大的缺失了。」──宗教场所作为演出之地,却未为戏剧添加宗教感觉,可真算是遗憾?
也许此说不假。歌剧《利玛窦的记忆宫殿》忠诚地依据史景迁的原著,书中以九章、四个汉字记忆形象与四幅宗教插图,述说一赫赫有名的宗教人物生平,从义大利启程到明朝传教以至客死北京,歌剧亦以同样的视觉形象,分九幕编排处理。从厚达四百页、数百人物出场的文本出发,编剧廖端丽高度浓缩至仅余十来个人物,其精简之程度可以想见了。
而「宗教感」之发挥,在此精练至礼仪、仪式皆高度简化的演出中,虽有圣母玛利亚以数码动画头像配电子人声演出,但所谓「宗教感」,毕竟是淡薄之极了。即使在联合国从事国际翻译逾三十年、通晓英、法、义、俄及西班牙语的廖端丽,或许本无宗教信仰背景而不执著于字幕,在描述利玛窦身处的宗教改革浪潮中、从天主教脱离而出的基督新教那炽热年代的这出歌剧中,竟将天主教神父译为「牧师」,或出现“globalization of evangelization”(编按:传福音的全球化)词语,都算是颇刺眼的瑕疵。
反战为起点 刻画主角跨国界的大爱
然而,改编自史学著作的歌剧《利玛窦的记忆宫殿》,「宗教感」的席位又可是如此重要?纵然,剧中主角是宗教人物、所演场地是为难得外借襄助教外团体的崇拜埸所,但若说这是一出「宗教剧」,我毋宁说,这出歌剧藉利玛窦的生平、更重视传扬卓越人文精神的历史题材──若此,在歌剧中要求呈现经验性的宗教情怀,可会如同进入错误的记忆房间缘木求鱼?
廖端丽在场刊中说得分明:「千禧开年不久,在阿富汗和伊拉克两地的战事就进行得如火如荼(现在亦然),不同文明及文化间的冲突从未如此地震撼人心。而十六世纪来到中国的皂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秉性和平、通情达理、尊师重道,在一古老的异国文化里,鞠躬尽瘁。相形之下,对照鲜明。」长年旁观战争的廖端丽,美国攻伊战事爆发不久便辞去联合国那旨在缔造国际和平却少见具体成效的工作,投身于创作。她不讳言,《利玛窦的记忆宫殿》在她笔下,但始于反战的起点。
不论原著或演出,《利玛窦的记忆宫殿》刻划的,都是利氏经过海路的奔波、从欧洲经印度迢迢千里来到中国传教的艰辛,与其惊人的毅力与耐性、深厚的信念与意志。
偶人、投影与电子音乐 打造多变的人物形象
歌剧始于,男低音田浩江饰演的利玛窦,用汉语熟练地念著《三字经》,逗弄著饰演孩童的戏偶,引介出他的「记忆宫殿」法门:藉著塑造脑中臆想的心理结构空间,储存构成人类知识的概念,开始他向这东方古国传授西方基督信仰文化的生命之旅。
而在演出的这个现实空间,导演胡恩威与指挥Manuel Nawri藉著演员、光影、装置与现场演奏的音乐,编排了不乏深刻与层次丰富的内容。
利玛窦所乘之船,自葡萄牙启航,旅途便笼罩著死亡命运的气氛。不论是在途经非洲好望角时,交织著远方传来的耶稣会资助者噩耗、或船上直接的黑奴垂死哀号,以至已过印度果亚、经麻六甲、澳门,抵达中国、从歇脚的韶州沿赣江北上北京时,船只在天柱滩的湍急水流中打翻,利玛窦的年轻见习修士若昂落水失救!对奴隶基于种族与阶级的不人道对待,由双手被捆绑的戴了黑奴戏偶面罩的演员,迂回地跌跌碰碰,逐一吹熄满祭台的烛火,原来温馨平和的情绪扭转,台上气氛急转直下,转入惊险的情节。偶人临终,神父敷油祝福,黑奴以哀伤的怪腔调低声呜咽的哀号著自己「无家、无望、无财」的一生,在十字架端的灯炮一亮一灭之际,掩映于墙上的灯影,呼应著淼淼浩翰无边无际的水波、以及诡异的拉弦乐声下,台上一个个光秃的十字架,正好象征处处难以避免的死亡。
善用偶人、投影与电子音乐,则为《利玛窦的记忆宫殿》,创作了时而诙谐、时而诡异的多变人物形象。
廖端丽编写本歌剧之初,本除了田浩江外,尚有其他声部的角色,一如较为古典的创作。但歌剧经过四年编写、发展,歌剧的实验性渐渐增强,不再分声部演唱,上帝、玛利亚皆以电子合成之声颂唱,「那毕竟不是人的声音;而且音调保持如此高的时候,尚要确保音准不成问题,也只有电子声音了。」廖端丽与许敖山为剧本与音乐密切交流,造就了清新的「非人」演出。
终结于利玛窦之死 以儿童相伴暗喻未来希望
而利玛窦在华数十年,所遇之人凡几?将人偶、面具应用在表演上,使得利玛窦接触之人物得以高度地概括与象征:譬如,利玛窦以汉字「要」代表在汉人文化中的「回回」民族──「西」方来的「女子」,在歌剧演出中被具象地由头戴长辫子面具的人偶扮演,用以代入利玛窦在中国时的主观心境:穿著汉人儒、僧服饰的他 ,自觉犹如异族女子般处于边缘的位置,以求用平等甚至谦逊的身段学习中国文化、与中国人相处。近歌剧之末,利玛窦在北京沙尘暴中,遇上男妓女妓,让他想起《圣经》中的罪恶之城索多玛;与半疯乞丐的一段对答,更将歌剧推上高潮,并使歌剧的意旨更深地呈现:乞丐以「伪昆曲」的唱腔,彷似极有智慧的劝告世人即时行乐,对照之下,却更见利玛窦在遭遇困阻时的忍耐与坚韧,是为可贵的品质。
歌剧收结于,在如同天国的空间,一生已终了的利玛窦被唤醒,与戏偶所饰的儿童重回一起。这并不是「近儿童的人才能进天国」的宗教性寓意,却仍是寄托了廖端丽的人文情怀:「孩子总是暗喻了下一代。生命代代相传,那是完整的。」年轻而有信念的人,对未来满怀信心与希望,即如利玛宝终生,怀著信念远行,以爱的胸襟接纳异国文化,这才是廖端丽笔下,想写予信徒与非信徒一起领会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