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台湾数一数二的京剧演员,老生唐文华师承台湾四大须生之首胡少安,天赋才华早现,年纪轻轻就是各大剧团争聘的角儿。年满五十岁的他,将再度演出压箱戏《未央天》,演出主角忠仆马义,得在台上表演肉身滚钉板,「必须闭住气,顶住。」《未央天》他演了三次,每次间隔十年,几乎就是他京戏生涯不同时间点的注解——也就像是撑著这口气,唐文华度过了京剧的美好年代,也来到京剧衰微的当下……
国光剧团「孟小冬、群借华、未央天」
10/20~22 19:30 10/23 14:30
台北市社教馆城市舞台
INFO 02-29383567转407
人物小档案
- 1961年出生,原名唐庆华,毕业自复兴剧校(后来改制为台湾戏曲学院),曾任海光、陆光、复兴等京剧团演员,现为国光剧团当家老生,师承台湾四大须生之首的胡少安。
- 曾获国军文艺金像奖最佳生角奖、文艺奖章、SGI文化赏、全球中华艺术文化薪传奖。
- 代表作:老戏《珠帘寨》、《一捧雪》、《琼林宴》、《四进士》、《赵氏孤儿》等;新编戏《阎罗梦》、《胡雪岩》、《快雪时晴》。
红色POLO衫,平头方脸,朱唇面白,眼带杀气,像是黑道大哥。他腰粗腿壮,提著一个运动水壶,还是个正要去运动的黑道大哥:「京剧演员也要注意保养,我现在都喝贺宝芙吃代餐,要表演,体重不能太过头。」五十岁的他,肤质不错,他还告诉我们,每次老婆敷脸,他还会分著那些面膜剩余的乳液拿到脸上拍拍打打。
五十岁的唐文华并不是个爱保养的黑道,而是国光剧团当家老生,也是唯一在团的一级演员(台湾仅有四位),今年十月就要演出极富传奇色彩的《未央天》。唐文华挑著眉:「这可是压箱戏呢。」这出描写忠仆马义为主人申冤、义薄云天的故事,曾因「鼓吹主仆封建思想」在对岸被禁,而台湾早年则因过于血腥也遭禁。
剧中忠仆马义为了表达申冤的决心,以肉身滚钉板,木板上卅六枝钢钉,尖头有稍微磨掉,人在上面急速地滚,「加上人的重量,不流血受伤,才怪。钉子就顶在骨头上。必须闭住气,顶住。」唐文华边说,额头微微冒汗,会害怕吗?「一开始会害怕,前面说唱的力道不断堆陈,是体能的极度展现,只要一点点泄气,就顶不住会受伤。有次一口气过不来,想偷换气,好危险,差点受伤。你得ㄍㄧㄥ住。」
就是那口气。撑著那口气,头过身就过,缺了那口气,就遍体鳞伤。
走过美好年代 今朝拔剑四顾两茫茫
面对京剧观众人口萎缩,名角儿大师凋零,唐文华为了这口气,有些心急。那是个美好的年代:唐文华十一岁学戏,别人要学二年的基本功,他一年就分科了,还没毕业,就能和李桐春、顾正秋等名角一起登台,当完兵就马上到剧团搭班,彼时京剧团海光、陆光、大鹏等一字排开,盛况荣景,少年得志的唐文华是各团急欲争聘的角儿。
不过是几年的岁月冲刷,各剧团合并成国光一团,少了竞争味,多了暮气。唐文华有些拔剑四顾两茫茫了,他说得婉转:「现在我们打的是团体战,不强调个人,没有明星。」没有明星,也就没了号召。已经十二年了,国光没有再出过任一位一级演员,外面的诱惑、娱乐也多元,不少京剧演员转做武行、演戏发展。
唐文华是这样想的:「我常鼓励他们多去学些才艺,舞蹈、肢体什么的,甚至偶而去屏风表演,也没关系,但不要忘了本,要记得回来本行。」他语气似乎特别著重「忘了本」这三字。这是他与时代妥协、为了一口气存活的结果,卅年前,他的师父不是这样跟他说的……
当年拜师四顾茅庐 今日教学鼓励孩子多学才艺
当年连续剧《挑夫》上档,四处物色演员,挑了一批当时顶尖的年轻京剧演员担纲,其中一个重要角色找上了唐文华,他回头请示师父,师父是这样告诉他的:「趁年轻能多赚一点钱是好的,你要想一想,那一行多采多姿,可能不会想要回到传统艺术的规律生活,也许你赚了很多,但之后呢?你考虑考虑」。唐文华听出了弦外之音,推去了演出机会。当年那一票京剧演员果真没再回到本行,而顶替他的那位武打明星,这几年失业流落街头摆摊过日。
「让现在的年轻人,多学点其他的才艺,也是好事……」唐文华还是保有老一辈把话掐一半、不说满的习惯。说著,剧团的广播响起,提醒学员到剧场排戏,一连重复了两次,唐文华脸上明显有了情绪的撩拨:「所以,我说呗,国光就是太呵护我们的子弟。排戏还要人不断提醒……」以前师父说了算,现在的孩子意见多,不见得你说的就算数,「我现在改变教学,不直接告诉他们什么唱腔好,把所有腔唱一遍给他们听,让他们决定要怎么唱。」唐文华说。
这是完全不同的世代文化了,廿岁的唐文华为了向京剧大师胡少安学戏,亲自登门拜访,老师只跟他说:「好,没问题,但我今天有约,你下次再来吧。」一连三次都一样的软钉子,他不放弃,第四次,唐文华坐在胡少安门口等,他怕热,流了满头汗,湿透了衣。胡少安远远看著唐文华,本来要回家,又特意多绕了几圈才回去。
「这是试探,试探你学戏有多大的决心。」唐文华这么解释。胡少安绕够了,回到门口,只说:「你很热吧,进来洗把脸。」然后交了一卷自己唱的录音带,要唐文华下周再来,「其实那个录音带,我已经听了不知几百遍了。」
父亲疼爱送进剧校 为学戏牺牲家人缘分
唐文华是家中么子,上有二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在四十岁生了他,总是特别疼爱,到哪都带著,父亲爱看戏,唐文华跟著看刀刀枪枪的武打戏,看得入迷,不爱念书,小学得到的评语总是:「聪明、顽皮、不用功。」父亲头痛,问他要不要去学戏?「我爸说可以玩刀枪,又不必念书,我当然说好。」练功辛苦,但他的体力用不完,不觉得苦,剧校在内湖,他从小在台北民生社区长大,距离不远,连想家的情绪都没有。
每到周三,爸爸来看他,带走脏衣服,周六妈妈来看他,带乾净的衣服来,「我多开心啊,连脏衣裤都不用自己洗。」一到长假,妈妈就在家煮一桌菜等著他,这么和乐的表面,却藏著令人心碎的真相:「我一直觉得气氛不太对劲,怎么说呢,我从小离家,跟父母的缘分淡,有些疑惑总是开不了口问。」
唐文华直到快四十岁,父亲病危了,父亲主动告诉他,他和母亲早就离婚了,但一直担心他会大受打击崩溃,「我只觉得很心疼父亲,要这样孤独撑起一个家,带这么多小孩,其实我也没那么脆弱。」为了京剧,他牺牲了与父母家人的缘分,值得吗?「有得必有失吧。」他说。
恃才而骄人和难 结婚之后脱胎换骨
他年轻就受到注意,恃才而骄,讲话直,剧团里的人缘不佳,国光剧团成立时,审核四位一级演员资格时,其他三位毫无异议通过,唯独到他讨论最久,「不外就是说,唐文华这个表演没问题,但人本身有很大问题……我知道了很受伤,但能怪谁?我的确是如他们说的。」最后一级演员的资格通过了,但剧团的日子并没有因此风平浪静。
「很多人表面对我客气,背后把我说得很难听,我都晓得。几年前,我想过是不是要离开,但没有剧团了,而且,我真的喜欢京剧。」就连小他十几岁、在剧团里演旦角的妻子王耀星要嫁他时,剧团里的人也纷纷劝阻,担心她受骗。此刻,唐文华叼著烟说:「我现在什么坏事都改了,只剩这个(抽烟)了。」团里的人说,他年轻时的确是吃喝嫖赌都会了,很受人议论,但这几年,结婚了,脱胎换骨,宛若归化慈济功德会的黑道大哥了。
「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没什么受苦,很幸运。」他抽著烟边感叹,但这句话换成另一个说法是:他的一生全给了京剧,除了京剧什么都没了,如果不告诉自己这一切是快乐、是值得的,那一切就得剥落瓦解了。《未央天》他演了三次,每次间隔十年,几乎就是他京戏生涯不同时间点的注解。
心境有不同吗?「年轻时,是唱体力,唱劲头,力量,我能唱,你们都不能唱。艺术到了某个境界,要收。我要让你看到我多使劲,多容易,但我要使劲,却让你看不出来,收的境界,就难了。你掉入了角色的性格,不能强调那个技巧。这跟我的性格相反,我很放。以前老师还会监看,有雷都他顶著,老师走了,没人看了,你只能自己看著自己。」自己看著自己如何扛起摇摇欲坠的京剧。
演新剧找回观众 更担心京剧未来
为了找回观众,他和魏海敏合作了像是《金锁记》这类话剧式的改良京剧,剧中他和魏海敏有许多手部摸抚的调情戏,这在传统京剧是绝对没有的,灯光、道具全没了传统京剧的隐喻味,「这不是坏事,现在的观众懒了,连想像都懒,你得把东西搬到他们眼前实际给他们看,改良剧可拉近观众。」他啧了一声:「不过,这种戏只能交替著演,如果京剧全都成了这个样儿,各种唱戏的技巧功夫都要散化掉了,这戏不能多演,会回不去。」他背著光在走廊上抽烟,看起来很孤单,观众不了解他,新一代的演员不愿接棒,文化政策上的忽略……
我想起,《未央天》的高潮戏,唐文华站在舞台,多么孤傲又多么悲壮,一甩头,多汗的他,汗珠唰地背著光洒落,像是映起一道彩虹,是汗,也是血,只为了撑住那口气——不撑住,他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