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国抽丝剥茧,逐渐理清《蜕变》的脉络,以东方写意的六个梦:〈梦〉、〈醒〉、〈门〉、〈爱〉、〈禁〉、〈飞〉,解构再重组隐身在怪虫身体里的卡夫卡。戏里,吴兴国变身为葛里戈、虫、母亲、父亲、妹妹、情人、卡夫卡,再回到「吴兴国」的原型,这出戏不只是卡夫卡的梦,也是吴兴国的狂想与呐喊。
一日,吴兴国突然发觉:家中的兰花一瓣一瓣地「人间蒸发」。趋前一看,两只毛毛虫在花瓣里蠕动著,正在蚕食。
吴兴国想起存在主义作家卡夫卡《变形记》的主人翁葛里戈,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怪虫。
同样是虫,命运却大不同。被家人遗弃的葛里戈,最终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走向死亡。吴家的虫,则受到细心的照顾,吴兴国请太太林秀伟买了新的兰花回家,让虫儿不虞匮乏继续蚕食,没多久,毛毛虫结成蛹,最后,破茧而出,成蛾,飞向新的世界。
观察毛毛虫蜕变的过程,吴兴国感动不已,想著:人类面临生存压力时,除了成为卡夫卡笔下的葛里戈,躲在另一个身体逃避残酷的现实之外,还有什么选择?
也曾躲进硬壳 贵人相「拉」重振勇气
隐遁在甲壳里的葛里戈,隐遁在葛里戈背后的卡夫卡,吴兴国想和他们说说话,只是,这个想法酝酿了十多年,遇到阻碍,吴兴国一度也像葛里戈一样,暂停剧团营运两年,把自己封闭起来,直到遇见生命中的贵人——法国阳光剧团导演亚莉安.莫虚金(Ariane Mnouchkine),把他拉了出来。
一九九八年,当代传奇带著在亚维侬艺术节演出《欲望城国》的好评回国,不是信心满满拟订更多计划,而是宣布剧团将暂停运作。「一九八六年当代创团以来,以莎剧、希腊悲剧等西方经典进行的戏曲改革实验,虽然为传统找到一条可行的道路,但仍局限在古典与古典的对话,我一直在思考京剧这个古老剧种如何与现代接轨?」吴兴国阅读贝克特、契诃夫、卡夫卡等人的西方现代文学作品,接收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即使篇幅不大,也能让阅读者「一刀毙命」。
现代文学的时代气息,能否为传统戏曲搭起通往现代的桥梁?吴兴国摩拳擦掌,提了贝克特《等待果陀》的演出计划,卡司表是海峡两岸重量级的硬底子剧场及戏曲演员,没想到计划送出去,吃了闭门羹,当代要以传统的背景演绎现代文学作品,不被认同,吴兴国愤愤不平:「审查委员可以质疑、批评,但不能阻挡!」心灰意冷,吴兴国宣布剧团暂停,躲进命运为他造起的厚壳里。
二○○○年,阳光剧团导演莫虚金邀请吴兴国前往法国教学,吴兴国以《李尔王》为本创作了独角戏《李尔在此》片段,在法国首度发表。演后,莫虚金兴奋地对吴兴国说:「你不重回舞台,我就杀了你!」
吴兴国「一身硬骨头」被激发,重燃创作热情。他告诉莫虚金,一定会完成《李尔在此》的创作,就算没钱没人,在大马路上也会把这出戏演出来。回台后,吴兴国宣布:当代传奇复团,隔年《李尔在此》在台北新舞台首演。
「复团时,我问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代会暂停?未来,当代的功课又是什么?」吴兴国开始思考:既然,人少也不会损伤艺术的呈现,缩小制作规模,一样能作戏。当代改变经营思维,从小出发,也重拾起当初被否定的现代文学系列,陆续推出《等待果陀》、《契诃夫传奇》等作品。
进入卡夫卡 但不停留在卡夫卡
卡夫卡的《变形记》,是吴兴国传统走向现代的口袋名单之一,但他知道,这条「必经之路」并不好走。因为,「迈入廿一世纪,已经没有人在讲:你是东方,我是西方,你的东西不中不西!」吴兴国说,「这个世代是无界限的世代。」「无界限比混搭更可怕,如何选择?如何铺叙?每走一步,都是考验。」
将卡夫卡的作品「变形」为剧场作品,另一难度则是,只阅读卡夫卡的《变形记》,是无法进入卡夫卡如迷宫般的心灵世界。「《李尔在此》虽然也是独角戏的实验,但还是依附在莎士比亚原作剧本上,《蜕变》则是进入卡夫卡,但不停留在卡夫卡。」
四十一岁死于肺结核的卡夫卡,一辈子在高压父亲的阴影下成长,作品里总透著一股让人窒息、幽闭而孤独的低气压。「卡夫卡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我要如何来说他?」吴兴国大量阅读卡夫卡的作品,并请来近年来与当代密切合作的作家张大春捉刀写唱词,共同完成独角戏《蜕变》的剧本。
两人讨论剧本时,张大春提到卡夫卡「宿命」和「遁世」的思想是很东方的。吴兴国也发现,卡夫卡虽然不断借由创作与父亲对抗,但不论是《变形记》或是《判决》里的主角,最终还是接受命运的安排,反映出卡夫卡个性中受到传统礼教束缚的温柔。
吴兴国抽丝剥茧,逐渐理清《蜕变》的脉络,以东方写意的六个梦:〈梦〉、〈醒〉、〈门〉、〈爱〉、〈禁〉、〈飞〉,解构再重组隐身在怪虫身体里的卡夫卡。戏里,吴兴国变身为葛里戈、虫、母亲、父亲、妹妹、情人、卡夫卡,再回到「吴兴国」的原型,这出戏不只是卡夫卡的梦,也是吴兴国的狂想与呐喊。
剧场里的六个梦 剖析卡夫卡的孤寂心灵
《变形记》当年出版时,卡夫卡曾要求出版商:书页的插画上,那只虫不能具象化,不能画那只虫,连远景也不行……
吴兴国想到了兰陵王,传说因为长相俊美,出征时为了恫吓敌人,总是戴著面具上阵。「兰陵王为了生存,把自己藏在面具后,不也是《变形记》的葛里戈吗?!」
「京剧的扮相,以现代眼光来看,就是一只怪虫。」传统戏曲为吴兴国提供了怪虫形象的灵感,戏里,吴兴国戴著面具,挥著如虫儿触须的长翎,如战甲般的甲壳,在北管音乐的惊人气势下出场,视觉及听觉上的冲击,是葛里戈无法面对现实压力一夜变成虫,又无法接受自己变成虫的挣扎与矛盾。
吴兴国说,《蜕变》是文学的、东方的,是在剧场里阅读卡夫卡。极简的舞台,运用多媒体投影,以中国水墨山水氤氲的氛围,带领观众走进卡夫卡虚构的,是虫又非虫的一场梦境。今年八月,应爱丁堡艺术节邀请,《蜕变》在百年历史的国王剧院世界首演,获得很大回响,《泰晤士报》说:「水墨投影,将舞台创造出一个没有边界的空间……感动又极具吸引力。」《苏格兰先锋报》评论:「壮观,美丽,带领观众进入意想不到的梦境。」
如切割钻石,吴兴国以六个梦剖析卡夫卡谜一般的孤寂心灵。第三个梦〈门〉,是他对父亲「暴君」教养方式的无言抗争,门里门外徘徊,不论是葛里戈或卡夫卡,永远只能在父亲设下的门边,遥望亲情的温暖。
吴兴国阅读到,爱情面前的卡夫卡,有著不同于面对父亲的生命力,像极了昆曲《牡丹亭》的杜丽娘,在严谨家教下,连家里的后花园都未曾踏足,一日游园,梦里与柳梦梅相遇,竟伤春而亡。第四个梦〈爱〉,吴兴国踩起𫏋,唱著:「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恍然间,「她」,是杜丽娘,还是《变形记》依恋著画中美女的葛里戈。
梦的结尾 写下不一样的结局
葛里戈最终选择走向死亡,自己解脱了,家人也跟著解脱,这是卡夫卡的宿命观,吴兴国说,他无法改变这样的结局,却不能认同。第五个梦〈禁〉,吴兴国不相信命定,跳出来要虫儿:「起来起来,当个抬头挺胸的人……」终究还是挽回不了已无生存意志的葛里戈。
死亡,太过沉重。吴兴国在梦的结尾,为葛里戈写下不一样的结局〈飞〉,一只鸟叼起虫儿飞向无垠的净土,飞向卡夫卡所说:「天使伸出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不让死亡彻底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