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台湾与香港、属于上个世代的重要舞蹈家——吴义芳与黎海宁(Helen Lai),一位是为了挑战自我表演极限而离开云门舞集的男舞者,诠释过云门无数经典重要角色,尤其是令观众难忘的「云中君」;一位是为了探寻创作的更多可能而离开香港城市当代舞团(CCDC),被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誉为「最厉害的华人编舞家」,其重要作品有《Plaza X与异变街道》等。吴义芳与黎海宁各自结束了彼此舞蹈生涯中重要且具代表性的一段,也因为前段生涯的结缘,开启了下一段旅程的探险。
暖秋,十一月初的早晨,两人筹备十二月初吴义芳的「50独舞」两地来回排练、开会百忙之际,利用黎海宁即将返港前的短暂早餐时光,于其下榻的旅店,两位舞蹈老手展开对于这段探索之旅的分享与讨论。
吴义芳50独舞
2013/12/6~7 19:30 2013/12/8 14:30
台北 文山剧场
INFO 0930926374
Q:请义芳先谈一下这次邀请Helen来参与「吴义芳50独舞」的动机?
吴义芳(以下简称吴):我在云门的时期就已经跟Helen工作过了,从一九九一年《女娲的故事》、九四年的《春之祭》、九五年《看不见的城市》,还有九九年《太阳悬止时》等。所以我其实想很久了,在「45独舞」时就有问过Helen的时间,但她那时在香港城市当代舞团(CCDC)还有很多工作在手上,因此作罢,不过陆陆续续也保持联络。后来得知她要退休了,然后刚好我跳最后一次《家族合唱》的时候,Helen有来看,我就赶紧问她。
Q:义芳是台湾非常重要的男舞者,林怀民老师在他身上创造了很多角色,有些甚至是很具有挑战性的角色,他也都诠释得活灵活现。这次Helen打算如何运用义芳的特质?以及预定的主题与表现方式?
黎:我对于义芳的印象是为人爽朗乐天!至于与他工作方面,正如妳所言,他非常擅长诠释各种角色,所以这次我决定让他没有角色,就是一个真实的吴义芳。
吴:其实我们刚谈的时候,她也说「就是你嘛!」,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独舞展。但这跟黎焕雄在我的「45独舞」谈我的人格又不太一样。Helen讲的是真实的我。所以我们开始书信往来的时候,就从「你是谁?」开始问,那个真实的我就开始被挖掘出来了。其实我很少被这样询问,我都自我询问,很少被另一个人询问,过程中开始对所有细节做深层反思。工作期间除了香港、台湾两地来回工作讨论外,我们也书信来往,用文字回答关于「我是谁」的提问,很不一样的感觉,因为我平常都用身体在讲话,突然要用文字写的时候,有点不习惯。需要找出事情来,然后让它发酵,才能够回答,有的时候甚至一两天,我才回答出来。这些问题包括:我喜欢什么?我平常怎么生活?我生活里读什么书?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最重要的记忆是什么?
黎:就是一些生活上的细节。
吴:生活上可能不太会注意到的小细节,类似我睡觉前都会翻中英文字典,除了背几个单字以外也帮助睡眠稳定。所以后来「字典」也变成一个进入的点,开始在问所有的事情。
Q:大概可以知道Helen的方向是探索义芳这个人,而这个人可能也不只是舞者?
吴:对,不只是舞者,可以非常地进入舞者,也可以脱离舞者。这其中的很多选择,是在边缘的状态,对我来说很有挑战性。因为相较于一连串舞蹈动作的句子,一些边缘「会搔痒你的小棉球」是我觉得更精采的。也让我回过头来检视,过去跳舞的方式跟现在有什么不同?什么东西是我觉得最好的?就把它秀出来给Helen看,她再回去做不同的组织,重整、破坏、结构。所以我的身体也在重组,这其中很多的东西都在重组,美的观念、现在身体与过去身体使用的观念,以及面对立即变异的观念,这些东西都在当下马上要处理掉,回去要消化,每次重新再回来时,常常又不一样。
黎:我这次因为完全没有设定,不想要拿一个题材来演,所以我们工作的过程就完全是在找,有一些模糊的出发点,结构也是一直在调整。整个过程好像不太清楚,可是又很有趣,因为都在探索。
吴:我们都在找,我用身体在找,她用眼睛在找,目前都是透过即兴的方式,这里就涉及到身体观念的问题,现在还在一个彼此寻找协调的过程,当然之后需要找到某些点,继续深入、精准。
Q:Helen之前在云门就已经有与义芳工作的经验了,这次合作,觉得义芳的身体有什么改变吗?
黎:我觉得其实他敏感了很多,还有更versatile(多才能且应用自如)。以我过去跟义芳工作的经验,虽然他常常诠释不同角色、不同质地,可是他还是有一个比较鲜明的表现方式,你会觉得如果我用吴义芳,我就用他那个特点。可是现在就觉得好像怎么用都可以,怎样捏都行。
吴:过去在云门的身体比较是被雕出来的,随著林老师的意识,云门舞者的成长、舞者身体、动作与精力使用方式等,都有他的规范。我离开云门后,比较没有这个限制,也试图在打破某些规范,透过不同身体的寻找,让身体更有机。譬如:唱歌的身体、演戏的身体、跳舞的身体,其中差异性蛮大,所以我的身体在其中做了某些修正与改变,这次Helen来可能看到某些改变,但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保持我该有的身体。
吴义芳:
过去在云门的身体比较是被雕出来的……我离开云门后,比较没有这个限制,也试图在打破某些规范,透过不同身体的寻找,让身体更有机。
黎海宁:
我觉得其实他敏感了很多,还有更versatile(多才能且应用自如)。……
虽然他常常诠释不同角色、不同质地,可是他还是有一个比较鲜明的表现方式……可是现在就觉得好像怎么用都可以,怎样捏都行。
Q:义芳觉得与Helen工作最特别的是什么?
吴:Helen总是会去戳到你的神经。以往通常很多时候是动作过来,我们就是做,很难去挑到深层的部分。Helen就是很细微,很多东西无所遁形,所有做的东西,她都看得出来。记得以前我们在云门排她的舞时,她看舞是不写notes的,她看完以后回去才写notes,所以她把整个晚上的舞印在脑子里,然后回去像放电影一样,把所有细微的部分都挑出来,隔天才来给notes。我们那时就觉得她实在太厉害了。
黎:其实是因为我没办法在黑暗中写字!(大笑)
吴:所以她的眼睛就变得很厉害了!Helen对于舞蹈结构这件事情,是一直变动的,一直往上堆叠重组的,所以常常结果是问号,可是这个问号是未来性的,而不是现在的不肯定。这是我对这个问号的解释。所以她的纤细及对事情的精挑,是她的强项,我们都是在表面上串,她是在里面细细地织(手做编织状)。
Q:对于与Helen的合作,义芳期待和与之前「40独舞」、「45独舞」有什么样不同的风貌?
吴:第一次(「40独舞」)是我血气方刚,在一个卅几年的舞蹈生涯中,到了四十岁的年龄阶段,我想再次检视一下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能力掌握一整个舞台?所以我就给自己设定,台上绝对不能有另一个人。那时候做的东西是硬碰硬,给自己在《风之舞》中设定了一百个跳跃,在过程当中检视自己也证明自己,四十岁能做什么?是不是要退休了?很多人在提醒我这件事情,但我的个性就觉得要超越。所以那时在云门就跟林老师提,要自己出来办独舞展。
「45独舞」就想让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另类一点,所以编舞者一定要女性,试图利用男女的能量互补,所以就找了吴碧容。然后希望结构可以比较鲜明,所以又找了黎焕雄,过程中进入他的诗的世界,把我过去对于角色诠释的特质又抓回来一次。
而这一次「50独舞」,我就想一定要把Helen找来,要再进入不一样的状态里,虽然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但我相信我潜在的世界中,一定是有些什么东西需要Helen帮我抓出来,可以再发展。我觉得我这次很放心。
黎:真的!?(大笑)
吴:我的放心是在于我不是要硬碰硬某些东西,而是享受人生,享受舞蹈生命的不同面向,让我更深切地认识我自己,以及对很多问题的探索。这些问题现在是什么?过去和未来又是什么?而不管过去或未来,现在是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吴义芳:我现在比较重视生命的源头,那个滚动的东西,而不是外在切面的东西,因为可能受太极导引的影响,所以我很重视身体原点的东西,也许是气息。
黎海宁:这次我也想试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次我也不要文学,不要他扮演一个角色……这次等于从虚无开始,从我们的互动里面找寻。
Q:在台湾观众的印象中,Helen非常擅长把文学、戏剧元素,尤其是一种说故事的特殊方法,与舞蹈结合,但这次跟义芳工作好像是完全不同的方式?
黎:而且大家好像都有一个印象,我编的东西都比较黑暗,比较人性面向的。所以我很好奇,义芳这次找我来是不是想要一种比较安静的氛围?
吴:也不是,我现在比较重视生命的源头,那个滚动的东西,而不是外在切面的东西,因为可能受太极导引的影响,所以我很重视身体原点的东西,也许是气息。以往在跟Helen工作的过程中,我可以感受到Helen的作品也有这样的特质。过去当我在诠释一些角色的时候,她这样的要求已经进来了。所以说Helen比较人文,事实上人文是一个很大的东西,但我觉得她是在找人存在的那种一丝丝的气息。
黎:我先继续讲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这次我也想试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次我也不要文学,不要他扮演一个角色,因为上次在「45独舞」他也演过诗的东西了。其实这样也有点冒险,因为我以往都会在文学中找灵感,所以这次等于从虚无开始,从我们的互动里面找寻。而且基本上我现在编舞,已经不是给舞者动作,这次来主要是一起商量一个concept(概念),之后设定一些不同的题目,交给他即兴,所以我的角色比较像是导演。
吴:我们主要透过书信来往讨论concept,并且确定大概有哪些素材,包括影像、声音等部分,以及各段落可能使用的元素。但其中最主要的构思与手法还是Helen的,素材我丢,Helen选择。譬如有一段,她用文字问我,我用身体回答,做完后她说她不要结果,她要我开始动作时肢体的动机,她想要看到一个真实身体开始的动机,这也才是精采的部分。
Q:所以这次的「50独舞」,除了跟义芳的人与身体工作之外,还会有一些其他的元素加入,譬如说刚才义芳所提到的声音与影像?
吴:对,除了身体以外,还有声音、影像。声音的部分,形式尚未定稿,可能会有Helen的声音切入、切出。影像的部分,因为是要挖掘我这个人,所以可能会牵涉到一些小时候,一些寻根的工作。譬如拍摄我小时候生长的环境,虽然原本的日式房屋都已经变成高楼大厦了,但Helen在乎的其实是要回到那个生长的起始点,重点是那个环境地点与我生命的关联,所以会出现一个时间、空间上的对谈。
黎:整个制作运用的元素其实蛮单纯的。
吴:其实这些东西都是我给Helen的限制,譬如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在舞台上,其他人都不行,本来Helen想说我现在有多重的身分,像父亲的角色,所以Helen就问说小孩可以上台吗?最后决定小孩的影像是可行的。因为我现在有不同角色,可能也有了不同的身体特质,在讨论这些不同的问题中去发掘,先由我自发现后,再由Helen去把它挑出来。不见得是要从头到尾认识我这个人,而是从这个人的某些面向进入,让这个人存在。目前我们工作的内容大概是这样。
黎:可能下次来又完全不一样了!(大笑)
Q:Helen来台湾工作多次,也跟很多不同的舞团与舞者合作过,而妳在香港又是很资深的舞蹈创作者,要不要谈一下你对于这两个地方舞蹈生态的观察?
黎:这次来我很惊讶,这么多的演出,每个人都说不够时间去看,所以我觉得好像是非常活跃,比起我上次来感觉上有很多不同。我这次看的好像都是比较年轻的创作者,像布拉瑞扬、周书毅、俞秀青。在他们身上看到很不一样的东西,关于他们的编舞方式,三个人很不同。比方说布拉也不像是从前我看过的,他自己Stage这么大的一个演出(《Pu'ing.找路》);周书毅我在香港看过一次短的Solo,这次就利用灯光装置发展成一个比较完整的piece(《关于活著这一件事》);秀青是因为她排的题材(《激 恋》)跟我排过的一个作品一样(墨西哥女画家芙烈达.卡萝Frida Kahlo),所以就有兴趣去看。
香港的话,可能我自己待久了,就比较没有太多新鲜的事情了(笑)。不过中生代的杨春江、梅卓燕这批人都还蛮活跃地在工作,另外还有梁家权的「动艺」(DanceArt Hong Kong)。更年轻的一辈我知道得比较少,还有点模糊,没有很清楚地知道有谁出来。演出制作我觉得比你们这边少。
吴:台湾有在鼓励啦!前阵子也许比较忧虑,对于下一个世代的忧虑,但或许是一个酝酿期吧,这个忧虑才会长出新的东西。所以环境真的还是需要我们去跨越。
其实我开始做独舞展,也是有一些跨越环境的小小的目的存在。一个是过去人们不敢做整个晚上的solo,怕撑不起一个台,所以两个人一个晚上,但现在慢慢地好像有一些,我觉得这个东西只要有人要做,就会产生不一样的影响。另外是因为舞者好像很快就消失了,我们后来的云门舞者都不见了,他们不是没有能力,我们一批一批的舞者这样子出来,怎么回到社会就没有了,就要被安排,为何不能自己安排,这也是一个问题。我们用这么多的精力训练自己,得到这么多的支持,最后什么都没有,然后还要忧虑要怎么样走下一步。舞蹈事实上是可以安身立命的,只是我也在慢慢地在体验这件事,我们身体有这么多的技巧,这么多的技术,这么多的资源,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慌张?这当中需要有一点勇气去创造,要去面对自己的虚弱,自己的问题,自己的困难,不能永远觉得自己是好的。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做独舞展。
Q:离开CCDC与云门后,变成独立艺术家对你们两位的生活和创作演出有什么影响呢?
黎:其实我离开后还是有帮忙CCDC及一些其他的舞团restage旧作,然后就帮香港艺术节做了一个歌剧《萧红》的导演。接下来我可能就是做一些与以往比较不同的东西。而且我后来好几年没有像编舞者一样直接给动作,比较是有一个idea,再让舞者透过即兴来发展、重组。因为离开CCDC我可以跟其他不同的团体合作,不同的人可能就会给我不同的刺激,也许可以发生更多有趣的事情。
吴:其实我后来做很多教学及推广,这对于专业舞者其实是分心的事情,但我后来觉得这也不是分心,应该是互补的事情。尤其我现在除了舞团工作外,也跟很多不会跳舞但急于解决自己身体上问题的人工作,他们分属不同的年龄层与职业别,因为我们讲推广就是要从自己推广,而不是只是把舞团推到学校去,而且相对的,看到他们开心健康,也回馈给我好多养分。这些互动经验,可以启发我对于生命层次的感受,也就影响了我对于表演中这些生命经验的诠释。
因为有些东西技术到了一定程度,需要别的东西来撑,过去在云门看书是一个方法,解决技术上的瓶颈,或是旅游。可是我现在发现,在跟别人(非舞者)沟通的时候,反而你的身体是可以很快地被界定出来,发现自己的好与不足,不是缺点而是不足,这当中可能会让舞者在舞台上存在的力量可以更大一点,他可以什么都不动、都不做,但他就是存在,像是大野一雄、玛莎.葛兰姆(Martha Graham)。这种东西是很难的,但就是在生活中慢慢体验出来,慢慢无形中做出来的,而不是有目的的。
时间:二○一三年十一月三日
地点:佳佳士林珮柏旅店
主持:陈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