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从事民众剧场工作的差事剧团团长钟乔,在这一条路上不断地透过实践与反思,从与亚洲各国的民众剧场连线,因体会到亚洲各国社会的多样性,而将关注拉回情境相似的「东亚」,更在九二一地震后参与台中石冈的社区剧场推动,由此确定了与在地社区结合的工作路线,从台西村、美浓等地,与民众一起工作,让民众透过戏剧,发出声音。七月底应邀至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演出的《回到里山》,钟乔表示这是通过黄蝶翠谷及美浓反水库运动的跨境地景、历史脉络与精神,运用仪式性的身体,制造一场文化行动。
差事剧团《回到里山》
8/16 16:00 高雄美浓钟理和文学园区
INFO 07-6810371、6810467
「八九天安门事件、隔年野百合学运被李登辉总统摸头后,社会运动的客观条件改变了,加在全球化下的九○年代台湾经济是往上爬升的,八○年代社会的冲撞到九○逐渐消沉,变得零星,最近吴永毅写的《左工二流志》明显反映出那个年代工运的没落与寂寞化。曾到社运场域带民众剧场工作坊、参与罢工行动剧的我们也反省我们不是『运动的人』,民众剧场的“theatre of people”是民众可以自己去做,而不是由我们代言。做行动剧时和社运团体是同志、伙伴关系,具有行动能量,但小段(段惠民)参与了几个团体的行动剧讨论后,感觉如果做行动剧只是为了上报纸,团体成员对行动其实是半信半疑,那为何要做?小段说服了我。另外,到社区去能有较长时间进行完整的工作坊,也比较能观照戏剧的本质。」
从亚洲到东亚 找到社区之路
结束台湾民众文化工作室时期,团名源自陈映真小说《第一件差事》的差事剧团在一九九六年成立,钟乔又在朋友资助下,创办跨界文教基金会,于和平东路二段的空间有个办公室与剧场。那是在台北市文化局「艺响空间网」文化政策之前,一道十年有成的民间剧场风景,这十年,也是台湾文化政策变动极大的十年,国艺会及各地文化中心改制为文化局、艺文采购法的建置、社区剧场大量为社区总体营造所用、文化创意产业进入台湾新经济政策等等,或许这早在差事进驻北市文化局管辖的宝藏岩之前,就已设下了差事剧团与体制,如何在贴身中维持左翼抵抗精神的,难以定绘的身影。
同样发生在一九九九年的两件事,日本帐篷剧团「野战之月」在三重重新桥下演出《出核害记》、九二一大地震促使「石冈妈妈」的诞生,确认了差事的走向。樱井大造的地下戏剧观引发钟乔创作揉合记忆与想像的「魔幻帐篷」,团员李秀珣提议长期陪伴石冈妈妈,则为差事的社区剧场实践立下里程碑。《出核害记》来台演出,间接促使樱井大造长留台湾发展面向东亚的台湾海笔子行动集团,以一种奇异的存在扩大了左翼戏剧在台湾的范围。至于石冈妈妈,那时,钟乔与李秀珣时常讨论,受难民众经由文化扰动后应该怎么总结,秀珣认为要让石冈不断下去,钟乔决定支持,毕竟社区培力需要长期发展,而差事的参与不只是组织工作,也有文化、戏剧的意涵。石冈妈妈发展十二年,几乎每年做一个戏,而后中止两年,今年恢复活动。
也是遇到石冈妈妈以后,钟乔不想再做九○年代初「亚洲的呐喊」那样动辄集合数个亚洲国家的民众戏剧团体或工作者的计划。「亚洲的重要性是在自外于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控管下,亚洲民众社会连结的重要性,反映在戏剧范畴,一开始是样貌很多元,然后开始研究,亚洲和欧洲、美洲的概念非常不同。欧洲在历史、文化与信仰上几乎是一个整体,南美洲在被殖民的状态、人种的状态相近。亚洲完全不是,存在于不同国家的伊斯兰教、回教、佛教、华人的儒教社会分别很大,要把它们变成一个整体透过戏剧呈现出来,优点是多样性,缺点是怎么从融合当中看出共同关切的主轴。」钟乔说。另一方面,因为樱井大造、陈光兴等人的关心与实践,他遂将焦点拉到历史情境较相近的「东亚」,将亚洲的歧异性缩小在更具体的范畴,日本的帐篷剧、韩国的民众广场剧等都是交流的对象。
民众剧场的转化 在台湾从社区起步
回顾钟乔最初碰触到的民众戏剧,是在南亚的菲律宾。「当地的民众戏剧较接近保罗.弗雷勒(Paulo Freire)的成人教育理念,因为当时菲律宾有很多文盲,威权、贪污、贫富差距通通存在于政权,出门就看到穷人饿死街头的情形非常频繁,民众戏剧工作者便去到蔗工、农民、都市穷人、工人的生活领域,透过戏剧培力。因为碰到的是这些对象、群体,九○年代菲律宾倡议团体、社运团体的议题性就非常强。成立于一九五九年的菲律宾教育剧场协会(Philippines Educational Theatre Association,简称PETA),就主动到弱势群聚的场域做工作坊,累积出一套BITAW(Basic Integrated Theater Arts Workshop)工作坊系统。」但在菲律宾所感受到的第三世界景观,也让钟乔在后来同意赖淑雅说的,民众戏剧到台湾必须有所转化,「因为同一年代的台湾,出了门不会见到像菲律宾一样的景象,而更多是隐藏性的。」钟乔说。
「阶级社会求生存。市民社会求生活。」钟乔进一步分析,同一时间,跻身亚洲四小龙的台湾在冷战体系的美援经济结构下,进入新兴发展社会。经济发展与迈向西方式民主,渐渐形成台湾进入市民社会的条件,市民社会相信多元、尊重弱势,但仍是以资本主义为前提,更懂得分配,而不一定是赋权。在这民主化状态下出现的市民社会,与其相符的是社区主义,容许民间动员。经济条件相对较好的时候,社会矛盾相对减弱,像社区这种较温和、友善的方向,就比较容易伸展。
戏剧唯一的作用 就是让他们发出声音
而社区,确实也成为差事实践民众戏剧的主要场域。自承很久没有把社区与社会连结的钟乔,因科博馆筹划「南风摄影展:台西村的故事」,去年夏天起,每隔一两周到麦寮两三天,与当地居民进行社区剧场。他一开始联想到王墨林在八○年代后期引入的报告剧,也回想他曾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参与反杜邦运动。这些受六轻影响生活甚至健康的居民,不若台西村较为人关注,戏剧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们发出声音,他便邀请参与工作坊的居民共同向民众报告自身的处境,并称之为「证言剧场」。这次的经验也让他有回到《人间》杂志时期之感。白天采访,晚上把访谈内容和他们讲一次,让他们整理。有一次他请居民带一个物件说故事,有人带照片,有人带扁担,有人带镰刀,轮到有位从事养殖业的居民,我说,你怎么没带?他说:「我有啊,在我身体上啊。」他掀开衣服,露出开刀的痕迹,开始讲几年前罹患肝癌去开刀的事,然后说,他觉得这跟六轻有关。
摄影展开幕时,因为馆方对「证言剧场」以受害者的见证为主体现身,有所疑虑,麦寮居民演出的《南风》证言剧场差点被禁止。钟乔说:「相对于过去的行动剧,这次我学习到我是有跟他们工作的过程,不是为了抗争,那太有目的性。我们五人小组密集工作,双方建立信任,有过程有方法有呈现。这样一种行动的剧剧、社区的戏剧很重要,不是为了服务。」钟乔又说:「我愈来愈相信戏剧的行动,培力的话,社区做得比我们好,所以重点还是戏剧。会从负面经验学到要有更多规划——你碰触到的是什么?是不是找到适合的人?这个社区现在适不适合行动?不要僵化自己的基进性。」
从反水库到《回到里山》 反思追问自身
肇始于一九九二年底的美浓反水库运动,是差事剧团今年受邀参加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回到里山》演出计划之创作基地。一九九八年差事剧团南下支持运动,根据墨西哥民间传说而作的魔幻写实戏剧《水乡的传说》,将近廿年后再度被召唤出来,作为故事的原型。返乡耕作的小农、在地的文化工作者、专业剧场人一共七位,以台湾民俗的鼓花阵为形,天圆地方,踩踏土地,驱邪避凶,对死亡与再生的复苏与祈愿。
这个传说,说的是一个称作「水乡」的水中仙女,在人们善待土地与水的年头,常常留著乌黑的秀发成了村庄中最主要的一条河流;然而,有一天,村民们早上醒来时,却发现土地乾旱成巨大的裂缝,人们难以继续生存下去,因为,「水乡」离开了!
村民们四处寻找「水乡」的踪迹……在过程中,并也更加发现了城市通往村庄的那条道路上,天空飘著浓浓的红烟热云,地上死著鱼虾和垂危的稻穗,原来是村庄附近的这家石化工厂的污染,带走了愤怒的「水乡」!村民们于是展开了寻找「水乡」的各种复苏土地生机的计划……直到有一天,「水乡」终于又回到村庄中来了!(参考〈演出大纲〉)
「以农田作为舞台,艺术作为桥梁」(借艺术祭官网语)的大地艺术祭,二○○○年举办首届以来已然吸引世界目光,钟乔最早是因艺术家林舜龙邀请而造访,这一次《回到里山》在日本演出的地方是仅有四十户人家的穴山村,也在策展人北川富朗预备打造的东亚艺术村的范围之内。对钟乔而言,《回到里山》不是一场演出,而是通过黄蝶翠谷及美浓反水库运动的跨境地景、历史脉络与精神,运用仪式性的身体,制造一场文化行动。所以他跟演员说,八月中回到美浓黄蝶祭演出最重要,大地艺术祭是他山之石,可以借镜,但我们终究要回到自身。
怎么把历史一直放在面前,而不只是动辄回到过去。怎么在实践中不僵化自身的基进性,而又站稳立场持续前进。凡此种种,皆是钟乔一再经验后的反身追问,那问的视线,不经意之间,也正正投向我们。
《回到里山》 吟叹土地流失之悲
源自日本,主张「人类社会与自然和谐共存」的《里山倡议》Satoyama Initiatives,二○一○年经联合国决议,成为当今生物多样性发展的主要前进方向。「重返美浓,回到里山」是今年美浓黄蝶祭的主题,亦为《回到里山》演出计划的核心。
以墨西哥水乡传说为本,台湾民俗鼓花阵为形,南管为声,连带美浓反水库运动与日本大地艺术祭,结合美浓居民与专业剧场人,即时即景(Site-Specfic),融地景艺术、仪式剧场及社区庶民文化于一体的《回到里山》,在山林、村庄与河流之间孕育,意图展现当代土地遗弃、流失与市场资本的生灭关系。(吴思锋)
人物小档案
◎1956年生,本名钟政莹,苗栗三义人,中兴大学外文系毕业,中国文化大学艺术研究所硕士。曾任优剧场团长,1996年创办差事剧团。
◎八○年代研究所求学期间参与党外运动及《夏潮》杂志编务,因而结识作家陈映真,从他那里接收丰沛的左派理论与马克思主义思想,亦曾自道:「从那时候起,我对诗的观念起了很大的改变。我感觉以前写的诗,都是无病呻吟,也认为诗无益于现实和社会运动,此后十年,我是没有写诗的。」
◎1989年《人间》杂志停刊,陈映真推荐钟乔至韩国参加「民众戏剧:文化训练者的训练工作室(People's Theatre:Trainers' Training Workshop)」,开启钟乔未来的民众剧场工作。后结合「菲律宾教育剧场(PETA)」与巴西的奥古斯都.波瓦(Augusto Boal)「被压迫者剧场(Theatre of Oppressed)」两种模式,展开实践。
◎ 著作包括报导文学、诗集、小说、戏剧论丛等多种。在戏剧上,钟乔声明是将创作性的「民众戏剧」和社会实践的「民众戏剧」区分开来;创作就是要深入风格与内容的核心,而剧场的社会实践,就是将身体与意识还原给社区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