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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惠美与克里斯汀.赫佐(许斌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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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艺术萌芽 与观众对话

李惠美与克里斯汀.赫佐 两位台法场馆艺术总监的对谈

六月中旬正是台新艺术奖最后的决选时刻,曾数次访台演出的法国编舞家克里斯汀.赫佐,应邀以法国蒙彼里耶国家舞蹈剧场总监的身分,来台担任台新艺术奖的决选评审。趁此机会,本刊与台新银行文化艺术基金会合作,邀请国家两厅院艺术总监李惠美与赫佐对谈,分享场馆经营、培育艺术家的经验与想法,并对当前编舞家的创作提出观察与建言。

六月中旬正是台新艺术奖最后的决选时刻,曾数次访台演出的法国编舞家克里斯汀.赫佐,应邀以法国蒙彼里耶国家舞蹈剧场总监的身分,来台担任台新艺术奖的决选评审。趁此机会,本刊与台新银行文化艺术基金会合作,邀请国家两厅院艺术总监李惠美与赫佐对谈,分享场馆经营、培育艺术家的经验与想法,并对当前编舞家的创作提出观察与建言。

黎家齐(以下简称黎):今天非常难得可以同时请到两位表演艺术界的重要经营者,可否请两位谈谈自身剧场经营的方向?

赫佐(以下简称我认为经营的首要之道,就是要能「生存」(survive)。对我来说,我既是总监,也是创作者,所以能有双重的考量。这次新接任蒙彼里耶国家舞蹈剧场总监,也让我第一次有机会,将创作场域开放给所有的艺术家分享,这是我觉得最棒的一点。

也因此,作为一个创作者,我也是首次拥有了一处可以让我固定创作的场地。我秉持的概念为希望打造一个平台,让艺术家、学生们可以互相交流及研究并发展他们的创作。因为现代舞的样貌很多元,可能是一个计划、影响、动作、多媒体等等的呈现方式,格外需要打造一处平台来让事件彼此交流、汇集。

李惠美(以下简称李):我与赫佐总监不同,在蒙彼里耶剧场只需要面对舞蹈,但我在两厅院需要同时思考各种形式的表演艺术,例如歌剧、传统戏曲等各式各样。所以营运的思维会不尽相同。我认为我们在与观众沟通上会更需要花费精力,不过不变的,是我们都极力推广艺术给更多人知道。

黎:我们知道经费往往都是经营剧院的一大课题,不知道赫佐总监都如何面对?

赫:首先我要强调的是,我们并不拥有任何剧院,剧院非属我这个单位独有。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的是,我有一间「工作室」,它比一般的实验空间还要大些,而人们在这空间里都非常沉浸在创作之中,也同时提供了学生们很多的可能性,让艺术创作可以在此发生,无论是视觉艺术、肢体语言等都能被发挥。

法国有十九座舞蹈中心,我很有自信的说,我们蒙彼里耶剧院是最大的。里面有舞蹈厅、小研究间、让艺术家驻村的宿舍区等等,而我自己有时也会住在里面。剧院里有足够的空间,同时可让廿人进行驻村,还有三间工排练室等等。这里提供各样的创作者得以群聚的空间,如驻村交流的艺术家、或是已具有独立创作能力的学生。一次提供两年的交流时间,互动关系紧密,让作品彼此有机会充分互为影响。

每位在剧院的创作者,我都确保他们百分之百的自由,不受到任何干涉。我的目的就是让这个场域里的艺术家们可以无顾虑地交流及对话,让艺术在这当中自由迸发。

李:两厅院的重点在于展演活动,但是蒙彼里耶剧院的性质比较接近一座艺术中心,因此设有许多排练室等工作空间,而政府只提供极少的经费维持它的基本营运,所以赫佐总监需要花费相当心思去找到经费支援,才能持续办理演出。

黎:与其他表演艺术相较,现代舞的观众尚有待培养,请您们谈谈如何推广?是否有案例可供分享?

赫:我认为现代舞在台湾已经算普及,云门舞集即是一例。在过去的五十年中,舞蹈其实有了极大的转变,如果我们要谈现代舞的未来,我觉得要从观众开始讨论起,台湾已经累积了许多现代舞的观众。这也是现代舞极好的创作环境,或许观众能接受的比我们以为的还多、还前卫。

我其实是从流行产业出身,所以非常习惯各类艺术的融合,而现代舞即便在巴黎或是亚维侬的表现与发展也不一,我认为按部就班即可;不必操之过急,也不必过于悲观。

当我们在发展新的创作面相时,一个显著的效应即会发生﹕那就是我们一定会流失部分的观众。但是好是坏,没人可以说得准。选择与结果之间是需要承担风险的。我觉得的重点在于,当自己一旦下定决心要做的时候,是否已经充分考量过因果关系。

李:「坚持下去」是我的首要信念。只要一旦开始,则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停下脚步,否则你就会流失观众。大约二十年前,我们场馆试著建立出表演艺术市场,包含现代舞、当代舞等等。万事起头难,只能相信自己,坚持下去,如此观众也会被激发出兴趣,成为互动的关系。

赫:我觉得我们有责任与观众形成对话,假设你决定开始周游列国、开始学习新的语言,我认为在新的国度里,任何你懂的或不懂的事物,都会有它各自的美。因为想像力无远弗届,它是一切的源头。获得心境上的自由才是最为重要。虽然有些人可能会认为自己看不懂,但无论你到哪个环境,都应该尝试去认识自己不懂的事物。多给自己一些可能性,世界会很不一样。而同样的令人期待的是在制作人、编舞家、艺术家之中引发的巧妙火花。

李:赫佐总监的作品一向非常令人期待,几乎所有的艺术节报导中,都可以看到很多关于他作品的评论,满满都是。

赫:我认为最重要的创作核心,是艺术家如何与观众沟通。直白来说,不要害怕,去接触吧!我也像每个人一样从刷牙洗脸开始每一天,当我晨起看著镜中的自己,我也会想说,哇,今天会是个辛苦的一天……但是我认为这份工作的价值在于分享。创作者不可能了解或迎合每个人的喜好,但我会试著去说服观众来了解我的创作。

李:赫佐总监向来发表的作品其实相当抽象,我好奇的是你如何顺利与观众沟通?抽象作品与观众毕竟有距离。不过最近你的作品似乎较具亲和力了,渐为趋于日常生活的取材方向,让我耳目一新。

赫:我知道大部分的观众喜欢看「完美的造型」——一种看上去赏心悦目的视觉。但是我更认为,抽象的创作表现,可以带出的是艺术共通的语汇,无论在欧洲、亚洲、非洲都是可以被看懂的。对台湾来说,我的故事是完全异国的,所以我喜欢用抽象表现的原因,就是因为它跨越了故事情节、跨越了每个人的生长背景。这相当花时间,但是我仍坚持这么作,像我在欣赏云门表演的时候,也认为它是完全抽象的,但完全没感觉到抽象之于云门而言,有任何不妥适之处。

我觉得观众有没有看得「懂」,并非重要;有「感觉」到,那才重要。其实我也不了解「人生」,换个角度看,如果我了解了人生,那我想我应该会去自杀。事物不需要被了解,它们只需要被喜爱,那就够了。

相同的,我觉得艺术不一定要被了解或接受,不要害怕,勇敢做就对了。就像你享受一份美食,你不需要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或是如何做的,你要打从心底喜欢它便可。你有可能不喜欢我的作品,但也不要紧,因为我已经以我最完美的表现来尝试与你沟通,我不可能期待全世界每个人都喜欢我的东西。

黎:的确,不见得每个作品都会被观众所接受,那么两位身为剧场经营者,当面对艺术与票房的抉择时又该如何取决?

赫:我最大的重心应该仍是在艺术。我从商业圈出身,其实非常了解观众喜欢的是什么。但我们站在世代交替的关键点上,我不认为要去迎合市场,市场及观众应该是由自己创造的。

李:还好我不具有创作者身分,所以我会比赫佐总监的双重身分自由一些。不过另一方面,也因为现在我得直接面对剧场经营的这个块面,相较于以前自觉变的比较保守一点。

赫:(对李)自由并非生而拥有的,自由是需要拚命争取来的。附带一提,我现在正在与台湾艺术家陈沅豪创作一个作品,他协助我做一些视觉上的特效。

黎:既然提到多媒体创作,可否请您们分享对于跨界创作或制作的相关经验?

李:我觉得作品背后的意涵才是最重要的。在我实务上的经验,常会遇到年轻编舞家一味的想做「过去不曾做过的事」,当我进一步问他们为什么想做这个主题,他们说不出来,唯一的理由就是「没有人做过」,我认为这么空洞的出发点非常危险。

赫:无论是新媒体、数位科技的运用,我都保持开放的态度,我觉得唯一重要的是,如何将所有的元素组合得恰到好处,才是功力。

其实在圈内,所有能做的尝试都已经做过了,现代舞自一九七○年代巨量发展以来,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我认为也该是时候作阶段性梳理了。从另一方面来说,在如今这个什么都已被试验过的阶段,若做过的就不能再做,那我们又可以怎么做?与其有做第一人的想法,不如反过来想,应该让自己成为以这个创作方式的最后一人、让人无法超越你的心态来创作。

黎:近年来欧陆现代舞的趋势似乎较少注重舞者的技巧,而将重心转移到一种肢体意象上的呈现,赫佐总监的看法又是如何?

赫:我认为一出作品里的创作者们需要对于形体、形式、表现等有共同想法。以我的作品来说,我向来非常注重跟艺术家、舞者、观众的对话。

李:我觉得在你的作品当中常常可以看到打破惯例的做法,让创作者全然弃除过去养成的那些训练,而且你也不停说服他们去跨出习以为常的事物。

赫:在我上一个作品之中,有各国籍的创作者参与,所以我也需要为大家共同创作出新的对话方式。每位创作者的养成背景都不同,更何况是不同国籍的人。我要求舞者不要对著镜子看著自己跳,因为他们不该是为自己而跳,应该是为观众而跳。舞者应该要自己创造动作意象,而非一味追求「美丽」的形象。而且我们不是只在创造意象,我们是在创造智识及人性。人们往往不去看自己是谁,总是去追寻自己喜欢的形象。

李:我记得你曾要求舞者在舞台上走路,但却意外发现,舞者在舞台上只会跳舞,不会走路,这点真是相当讽刺。

赫:是的,我们曾花了两周,就是为了重新让舞者学会走路这件事。想像一位歌手不会说话只会唱歌,这是多么怪异的光景。

黎:请两位谈谈表演艺术场馆应如何培育舞蹈人才?

赫:我面对各式各样的人,可能是专业出身、也可能是更生人、或是精神疾病患者等等,这些人能发挥的可能性太多了,无论是办理影片放映、请艺术家主持工作坊,都可以让场馆作为一处平台来发挥影响力。我有规画好几处排练室,艺术家可以在其中自由使用,让交流悄然成形。借由这样的场所,创意与灵感得以在空间中流动。不要刻意地积极介入,但奇妙的成果就会在其中茁壮。

在场馆中,不仅是全新的创作,也有为非专业人士所改编的经典舞剧,让人们可以更无距离地亲近表演艺术。

李:许多形式可以在场馆发生,例如夏令营也是一种方式。我们不要用过于严肃的角度看待教育,只要给人们一处创意空间,编舞的过程就能自然发生。共享是一个重要的环节。

赫:我还设计一种方式,每个月有三小时让人们群聚,事先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到了课堂上才知道。这充满惊喜的三小时或许是跳舞、或是完成一个编舞。这样无预期心态的互动,可以促成更具实验性的结果诞生。我现在尝试用最简单的方式来构思创作,我觉得这也像是耕种的概念:持续努力的灌溉耕耘、最终必诞生美好的结果。对于许多观众不只是想看我的作品,而是想更深入了解我在「做什么」这件事,这让我感到满足又自信。

黎:(对赫)参加您场馆里的课程及活动有什么资格限制吗?

赫:完全没有,这些课程是全面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参加。目前我的主轴定调在“ici”(编按:法语“ici”即为「此处」之意),我想透过“ici”的概念,强调无国界领域概念的此时此处,欢迎所有人来到舞蹈的领域创发自己的领土;反之,这个强调当下的意念,也可以解释成「(此时此地的)我们就是“ici”」。当人们一旦脱口说出:「我」这个字,也代表了一种领土主权的展现。

李:几年前我也曾邀请舞蹈家来我们场馆驻村,虽然我们无法提供很多资源如创作空间等,甚至需要艺术家去他处借场地进行创作,但最终仍能有结果呈现。我认为我们还可以提供更多,提供更充分的支持与资源。但过去我们通常只是给补助,而且常常很急于想看到成效,未能真正支持到艺术本身。 

赫:我认为当今的我们,应该要注重「慢」,而非狼吞虎咽。

李:赫佐总监营运的是艺术中心,较偏向学术性的功能,但我营运的是表演场地,对我来说,绩效数字是首先被要求的成效。我需要打点所有的细节来确保经营绩效良好。我们这两处场馆的核心任务,也是不相同的。

赫:看上去我们似乎做的是不同的工作,但其实我们最终的目的是相同的。我不会一味要求艺术家多给东西,但我想知道的是我们能激荡出哪些火花。

李:我希望我对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公平的,在我还不是从营运者角度来观看时,我常会感受到某些艺术家的潜力,而一直努力说服我的主管去支持他们。但现在我的身分不同,要关注的面相更多。以前我可以坚守创发艺术新生的先锋角色,但现在我必须求取场馆营运的平衡,确保财务上的收益。

赫:虽然我在经营上也需要顾及效益,但是我依旧愿意为了艺术发展承担营运绩效不佳的高风险,当然这可能让我最终丢了饭碗也不一定。我专注当下的发展,只要是我认为有潜力的对象,我愿意承担风险去赌赌看,即使是需要两三年的时间。

黎:那赫佐总监如何面对政府所要求的经营绩效呢?

赫:我也会面对政府来查核,政府还是最在意我们能否有盈余,但是那些所谓的营运数字并不具有太大的意义,应该看那些数字背后的价值。我们就曾有正式报告指出,每花费一欧元在表演艺术上,会带动五欧元的总体经济。

黎:是否能请两位谈谈未来舞蹈的发展趋势?

李:上次我去里昂参加双年展时,有个现象非常令我惊讶,那就是青年舞蹈家的创作中,说话的部分竟然比跳舞还多,不知道是何原因?

赫:我认为这波浪潮已趋于尾声,我们从「超舞蹈」(super dancing)开始,反复讨论艺术与舞蹈的关系,而现在进入艺术家自问还能做些什么的阶段。所有能尝试的舞蹈方式都已被尝试,每种与舞蹈的连结也都试验过了,我认为现在大家都在某种迷失的状态中,这刚好也变成一种机会,一种重新开始的契机。这波从二○○○年开始的反复循环,应该要落入尾声了。廿世纪已然结束,新的时代昭然若揭。李总监说我最新的一部作品感觉变得很平易近人,我想是的。我现在就可以预测,下一次的里昂双年展,绝对会有很令人惊讶的表现,展开舞蹈界的新纪元。

黎:台湾的艺术家都希望踏入国际,创造出具有国际性的作品,请问两位有何建议?

赫:我想反问,为什么要走入国际?我认为我在台北看到的作品非常具有世界水准,艺术家应该尝试在台北在地发展国际优势才对,这是一个很有机会的地方。

若是执意打入西方世界,那么除非有把握做到世界顶尖,否则台湾如何在他文化的国家中拿到话语权?

李:建议要有在地全球化、全球在地化的思维。但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到剧场来,因此要吸引全部人的注意,不是那么简单。两厅院就像是一个殿堂,总是挤满了想进入这个场域表演的人。我建议艺术家要有强有力的创作思维,因为你不会是第一人、最后一人或一个人,要具有自己的特色。

赫:我觉得还要时刻对周遭事物保持敏锐。你不知道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但是你需要保持努力。这样大家会注意到你的作品,持续关注效应发生后,世界自然会对你的一切好奇。不要试著去说服已被说服的人,要能了解自己、相信自己,不要随波逐流。对于未来的创作方向,不要设限,一切以开放心态来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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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日期: 6月11日

对谈地点:台北 福华饭店会议厅

与谈人:李惠美  国家两厅院艺术总监                                  

克里斯汀.赫佐Christian Rizzo 法国蒙彼里耶(Montpellier)国家舞蹈剧场总监        

主持:黎家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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