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德国政府「封印」多年的希特勒自传《我的奋斗》,在今年届满著作权期限,除了有学术界推出丰富注释的版本,知名的「记录剧场」剧团「里米尼会议记录」也在去年推出《阿道夫.希特勒:我的奋斗第一、二卷》,透过六位所谓的「生活专家」,到舞台上与观众分享他们接触与阅读此书的经验、看法、甚至他们的私密家史……
抱著统治全世界野心的独裁者希特勒,在一九四五年美英法俄联军兵临城下之际,见大势已去,在柏林的地下碉堡饮弹自尽。其形象在传媒与电影界日益被妖魔化,俨然成了廿世纪独一无二的嗜血大魔头,纳粹成了种族屠杀者的代名词。连带地,他在一九二四年以自传体写的书《我的奋斗》,当初纳粹人手一本的「圣经」,在今天也被视为危险毒物,好像谁碰了它,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反犹太与种族屠杀的信徒似的。
禁书解禁 超厚注解本上市
对想要洗清屠杀犹太人血手的德国政府而言,严禁私人拥有任何跟希特勒与第三帝国相关的旗帜、书与标志等物,是属于「去纳粹化」(Entnazisierung)的一贯政策。是以,坐拥此书著作版权的巴伐利亚邦财政部,极力杜绝所有的再版与传播,尽管如此,它在英美不断被重印,销路还特好,可观的版税并没进德国人的口袋,因为英文版权早在一九三○年代就卖给美国出版社Random House了。不仅如此,世界各地已有十五种不同语言的译本,即使在德国境内,拥有它,或到图书馆借阅,或到二手书店买它,都不成问题,下载ebook更是轻而易举,而且还是免费的,因此,《我的奋斗》根本谈不上是禁书。德国官方加盖「禁」字封印,反使它平添更多神秘色彩。
更何况,根据著作权法,版权在作者逝世七十年后失效,二○一六新年一到,巴伐利亚邦随即失去操控力,理论上任何一家出版社与私人都可以再版与发行传播。就在此时,慕尼黑当代历史研究所出版《我的奋斗》的注释版。五位德国历史学家,经三年研究共同在原文中加了了三千五百个评注,使原本长达近八百页的上下两卷,拓增到两千页。此研究计划主持人Christian Hartmann声明,由学术界来出版注释版是非常必要的,从历史责任的角度看,更是德国历史学家责无旁贷的工作,因为,没有专业的标注导读,恐怕一些搞不清历史背景与政治后果的读者,会深受蛊惑而误入歧途。再者,透过学术注解,研究所意图揭去此书的神秘面纱,进而中止世人对作者与其书的夸大神化,在目前德国右翼分子势力逐渐高涨的当下,更是刻不容缓。
学者们的担忧与为文加注的善意毋庸置疑,计划案初期(2012)的确备受官方认可,但没想到,次年巴伐利亚邦邦长Host Seehofer拜访以色列归国后,马上撤回官方赞助。尽管如此,研究所还是不计代价,按原定计划于今年一月八日正式发行。令人意外的是,在一个月前还持反对立场的德国犹太总会会长Josef Schuster,现在大方地为其背书,肯定历史学家们的努力,能矫正书中的错误思想,并对德国教育女部长Johanna Wanka有意将注释版部分节录,纳入高中必读课程的打算,深表赞同。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乐观其成。慕尼黑与上巴伐利亚邦犹太社团主席 Charlotte Knobloch 视此书为「潘朵拉的盒子」,只要一打开它,就会为世界带来大灾难,因此,应该被永远封藏在历史的毒药柜中,她还表示,即使注释得再好再详尽,都无法绝对保证能够剃除原文所潜伏的危险性。
剧场切入「毒」书 六素人分享经验
尽管,德官方禁印令随著作权保护期限的届满,自动失去效力,巴伐利亚邦的司法机关,依旧扬言要继续严禁所有没有评注原文的再版与销售,并威胁无须立新法,就可以根据现行刑法第一百卅条的规定,以煽动民众、挑起种族仇恨、破坏公共和平之罪起诉并判刑。让人不禁要问,这本书真是危险「毒」物吗?在作者与他的追随者灭亡七十年后的今天,一切都过去了,还有必要去读它吗?既然传播它是犯法的,要是在公共场所如剧场,朗读它,会不会惹祸上身,吃上官司呢?
一月八日,就在两卷厚厚的注释版正式问世、大众舆论纷纷扰扰之际,笔者上柏林赫尔伯河岸剧院(Hebbel am Ufer Theater)看里米尼会议记录(Rimini Protokoll)剧团,受威玛城德意志国家剧院(Deutsches Nationaltheater Weimar)委托制作的《阿道夫.希特勒:我的奋斗第一、二卷》Adolf Hitler: Mein Kampf. Band 1 & 2,这戏去年九月即在威玛首演,已到慕尼黑、曼海姆、苏黎世巡回演出,今年年初,移师至柏林。
里米尼会议记录是当今德国最夯的剧团之一,一如往昔,他们不从剧本或演员排戏入手,而是以田野调查与记录的方式,采访各路英雄,挑选了六位他们所谓的「生活专家」,到舞台上与观众分享他们接触与阅读此书的经验、看法、甚至他们的私密家史等等。六位演出者分别是:身兼法官与历史学家的希比拉(Sibylla Flügge)、法律系学生安娜(Anna Gilsbach)、书籍修复师马提亚司(Matthias Hageböck)与前广播电台播音员克里斯汀(Christian Spremberg),以及有一半德国血统的以色列律师阿龙(Alon Kraus)与土耳其裔的德国饶舌歌手沃尔康(Volkan Türeli)。
昔时畅销书 当代如何与它相遇?
剧中,演出者以理性态度介绍此书的背景:《我的奋斗》,第一卷于一九二五年出版,次年第二卷,两册书自希特勒一九三三年成功夺权后,被大量地印刷销售,直到他饮弹自尽那年,几乎每年都以不同的面貌再版,前前后后总共印了一千两百万份,堪称是第三帝国最畅销的书,还曾一度是结婚登记处给每对结婚新人的赠礼。然而,这些成千上万的书,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呢?当剧团的两位导演Helgard Haug与Daniel Wetzel,开始去寻访旧书下落之时,赫然发现,身边的亲朋好友,几乎每人家中都有一本,奇的是,大家都说没读过!果真如此吗?希比拉自述,一九六五那年她十四岁,在家中找到这本书,她读得津津有味,还突发奇想,把它抄写节录成一本小册子,放在圣诞树下,作为送给父母的圣诞礼物,父母脸上的震惊多于喜悦。
将《我的奋斗》电子书存档在手机上的年轻安娜,同样也在祖父母的书架上找到这本书,他们说:「你必须拥有它,但不一定得读它。」安娜的祖父因同情社会民主人士而锒铛入狱,其家史暗示观众,并非所有第三帝国的子民都是纳粹信徒,也并非所有拥有或阅读此书的人,就是纳粹。到底谁是谁不是,实在难说!书籍修复师马提亚司在威玛老家花园,挖到了不少纳粹餽赠的徽章等金属物,这些遗物似乎在告诉他,已逝的祖父是个忠诚的纳粹党员。
盲人老先生克里斯汀早在十年前里米尼剧团备受赞誉的经典之作《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Karl Max: Das Kapital, Erster Bank中,便担任要角,这次却没分享什么自身经历,主要被请去朗诵原文。几乎所有其他演者在叙述中需要引用到原文的地方,都由他摸著点字文念出,如此安排似乎在免于法责。毕竟,一个盲人老先生,说他在煽动群众,连法官都不会相信吧!克里斯汀的另一个作用,也在于连结新旧两戏,对剧团而言,《我的奋斗》此戏是上出《资本论》的延续,这从舞台布景可以看出,两排并列的大书架与之前作品完全一致,只不过, 书架被倒转过来,改成背向观众,隐喻两部书一体两面的关系。
号称前作续篇 翻转演出手法
尽管是续篇,导演团队还是有意要突破自己的一贯手法,为多加些戏剧元素,他们在过场时,每每让两、三个演者在轻快的配乐下,将《我的奋斗》这本书,像烫手山芋般,丢过来又丢过去,音乐嘎然止息的一刻,书在谁的手中,谁就被贴上橘色圆点标签。原本以为输的人就得发言,却不这么回事,而集了最多点数的安娜,也不见被罚。将此书比喻成烫手山芋的点子虽好,但游戏规则模糊不清,反倒成了无谓拖戏的游戏。
与旧戏更明显不同的是,尝试新的叙述手法。如一开始,希比拉自述接触此书的经历,每句话一结束,就被另外的演者接著说下一句, 如此这般,自己一句,别人接一句,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跳来跳去,原本故事就不长,这样求新颖的玩法,使台词变得零零落落,失去了流畅性。不但说书者的情感进不去,观者也难以集中精神,而深陷迷惑,实是一大败笔!唯有阿龙与沃尔康两人的几个桥段,导演放手让他们展现,反倒成了此剧的亮点。尽管,两人极尽挑衅之能事,但相较于另外四位德国演者,他们演起自己来,却显得格外轻松自然,这跟他们身上没有历史包袱不无关系。
只见,说著一口流利德文的阿龙,自述在大学时,其他同学都上舞厅、嗑药,他却迷上了《我的奋斗》,在特拉维夫城,他踏破铁鞋寻觅希伯来文版,还真被他在一所大学的书局找著。他讽刺性地声称,这部书的启发使他能顺利完成大学毕业论文。让人错愕的可不只这些!他有挑衅的怪癖,在自家的家庭聚餐上,高唱德国国歌,存心要气死他德国老妈;在浪漫迷人的沙滩上,他拿著《我的奋斗》专泡德国年轻美眉,结果可想而知!
种族间微妙情结 风趣中呈现
饶舌歌手沃尔康(Volkan)的故事更劲爆,他问安娜:「如果我说德国马铃薯,你会觉得是在骂你吗?」她摇头。「要是我说德国马铃薯,同时在你面前捏碎一块马铃薯呢?」她错愕了!台上随即放映他为德国专门制造马铃薯加工食品Pfanni公司的广告短片《百分之百的德国马铃薯》100% deutsche Kartoffeln,只见他被身后一群土耳其男人簇拥著,他唱道:「德国马铃薯!我要拍打你,撕碎你!别摆个死脸,现在就行动!百分之百的德国马铃薯,来吧!我要弄痛你,我要捏碎你,百分之百的德国马铃薯泥……」片尾,他将一个煮熟的马铃薯握在手心中捏碎。「百分之百的德国马铃薯」其实是Pfanni公司十多年来一成不变的广告词,阴错阳差的是,「德国马铃薯」偏偏又是住在柏林的土耳其裔人对德国人的戏称,类似台湾人对外省人以「芋仔」称之!原本只想弄个搞笑片参加广告片比赛的沃尔康,却惹祸上身,视频被人一上传到Youtube,仇恨之火马上燎烧开来,新纳粹认为是对整个日耳曼民族的挑衅,动员所有人力群起攻之,并抵制Pfanni产品,尽管这部得了评审与观众大奖的一分钟短片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但到现在还不断有人在歌手的脸书上写恶毒的回应,威胁要将他施以酷刑的文字让人有似曾相识的错觉。
此外,沃尔康还提到他另一首讽刺歌〈不说德语,就去死吧!Speak german, or die〉(注1),才一推出就遭禁,而跟他合唱的德国歌手Deso Dogg后来跑去加入IS的圣战阵营,害他跳到黄河都洗不清。饶舌歌手的幽默风趣,为整个严肃主题平添了几许活泼气氛。可惜他的戏分不多,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用土耳其弦乐器沙兹琴(Saz)与电子音效做现场配乐。
最后,希比拉讲述她姊姊信奉共产主义,是毛泽东的粉丝,此时,舞台上书架亮出毛泽东胸像,一盏大红灯笼垂挂下来。一九七二年,姐姐加入了德国左翼恐怖组织「赤军旅」(RAF),除了一封与母亲诀别的信外,就再也没消息了。她朗读这封诀别书,其中大意是借毛泽东「死有重于泰山」的话(注2),说每个人的生命价值不同,唯有为革命、为理想而奋斗,这样的牺牲与死亡,才有价值。阿龙问她:「你认为人生命的价值何在?」希比拉回道:「我从来没想去估量人的生命价值,我拒绝这么做!」全剧结束。观众一头雾水,一会儿才会意过来,该鼓掌了。
演出不见清晰观点 重点在唤起反思
纵观全剧,没有直指问题核心,也不见清晰观点,面对这么棘手的严肃主题,剧团显得处处避重就轻,唯恐稍一不慎就会被指控。在座谈讨论时,面对一位观众对该剧所持立场模糊不清的质疑,导演们辩解道,之所以透过六位演者的身家背景与经历切入此书,展现不同的视角,是为了避免落于说教的窠臼中。尽管如此,相较于上出《资本论》所呈现的思想深度,这戏显得逊色许多,一些较有见地的观点,在跟观众的对话中才渐渐明朗化,譬如,对剧团与演者而言,今天阅读此书的必要性在于,它与当前德国社会现况息息相关,像近年德国最夯的畅销书,是身为德意志联邦银行董事会成员之一的提洛.扎拉卿(Thilo Sarrazin)所写的《德国正在自取灭亡》Deutschland schafft sich ab,强调德国的优良种族及民族文化正遭受穆斯林移民者的威胁,其排外与种族歧视的论调,在在都与《我的奋斗》一脉相承,只不过穆斯林人取代了犹太人,成了众矢之的罢了!可惜创作者没继续深究,为何扎拉卿的书既没遭禁,作者也没被控告煽动民众罪,难道只要靶子不是犹太人就无所谓了吗?
此外,剧末有意把希特勒与毛泽东相提并论,导演坦承有此安排,是觉得两者语言十分贴合。但其实,希特勒抱持的是「强者为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毛泽东高喊的却是为人民而奉献。尽管目的不同,登高一呼的言词与挑起民众的激情,是一致的。右翼仇外激进分子与左翼革命分子的区别,似乎仅在一线之间,这点的确值得深思。
勘破一本书的神话 恶魔其实在人心
不论如何,种族歧视的思想种子,其来已久,希特勒并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若说,要变成仇外与种族屠杀的恶魔非此书不可,显然言过其实;同样的,若说,要记取历史教训,不再重蹈覆辙,非读它不可,也过分了,毕竟,对不懂得反思、道德双重标准的读者,看什么书都是枉然吧!至于《我的奋斗》的注释版是否真是解「毒」良方?演者安娜也想知道,但在电话订购时被告知,初版四千份在短短不到一天的工夫即已售罄。心中纳闷,学术著作的卖相从没好过,更何况两千页的巨作呢?半信半疑地上网查证了一下,果真如此。而在亚马逊网路书店上,五十九欧元定价的书,已被哄抬到九百九十九欧元,著实赶上马克思《资本论》的初版书在俄国黑市的价格了(注3)。看来,想要揭去《我的奋斗》神话的学者们,拜其魔鬼光环之赐,在学术著作的发行史上也自创「神话」了。
注:
- 这歌其实是模仿一首英文歌〈Speak english, or die〉。台湾以前也有「不会说台湾话,就不算台湾人」的论调,跟德国人对移民者的观念很类似。
- 这段其实是毛泽东引用司马迁之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在里米尼剧团的经典之作《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中,一位俄国历史学家提到这点,并讽刺《我的奋斗》的书价远不及《资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