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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伯渊(许斌 摄)
艺活志 Behind Curtain

剧场弄鬼 玩人的不完美

晓剧场编导钟伯渊

在阒暗不见天日的剧场中,谈「鬼」好像蛮理所当然,但真正在剧场演鬼戏的却真的不多,晓剧场近几年的《夏日微凉夜话》系列,也因此独树一帜,让观众印象深刻。编导钟伯渊从东方文化里找到「鬼」存在的意义,「鬼对于东方世界的重要性,在于它表现的是人的意念。写作鬼戏其实就是意念的转换。」「鬼,是人们不完美的过去。」钟伯渊说。

在阒暗不见天日的剧场中,谈「鬼」好像蛮理所当然,但真正在剧场演鬼戏的却真的不多,晓剧场近几年的《夏日微凉夜话》系列,也因此独树一帜,让观众印象深刻。编导钟伯渊从东方文化里找到「鬼」存在的意义,「鬼对于东方世界的重要性,在于它表现的是人的意念。写作鬼戏其实就是意念的转换。」「鬼,是人们不完美的过去。」钟伯渊说。

相较于被称为白盒子的展览空间,现代剧场常以黑盒子为名,顾名思义,它需要黑暗以创造幻觉、需要遮蔽外界光源以限缩干扰,接待观众的大厅前院或许明亮华丽,演职员的工作区域诸如侧台翼幕、后台化妆间、上方猫道、下方舞台机关,则长年不见天日。这那狭小的空间里,即使演出时也不能热闹喧哗,更遑论平日的幽暗静默,那里或许存在可见的怪人魅影,可能还有更多不可见的伙伴同僚:早已置身此处的地缚灵、因建物而寄居的地基主,及许许多多齐聚一堂的艺文同好。

剧场以空间说故事,钟伯渊述说的则是关于空间的故事。诚如塞杜(Michel de Certeau)所言:空间是被实践的场域(Space is a practiced place):实践是人的活动轨迹、是事物的发展过程,过往的种种历史积累而成为规则,场地被利用、创造、毁坏、弃置,曾经发生的事成了晦涩难明的传说,那些曾在此活动的人变为滞留的鬼,空间也有了故事。

晓剧场的作品多年来探究人与社会的关系,或点出压迫、或表达关怀,借由深入访查各阶层的实际生活经验,如性工作者、街友、死刑犯等人物像,以此为素材创作呈现一种现况、一个预言,当中并无明确的理念教条,更像是提供一种途径和一个机会,由观众去思考讨论关于如此议题所延伸的种种社会反应。「我们抛出了这样的状态,却有观众觉得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么强烈的东西。」也曾发生当演出内容与主流议题相呼应时,「即使我们已经做了长时间的街访与资料搜集, 却又被说成在消费特定族群。」

微凉夏日,以夜话寄托人情意念

钟伯渊自承当时感觉有了瓶颈,加上晓剧场每年参与征选而来的演员们,在平常训练之余也需要演出的历练,「于是《夏日微凉夜话》就出现了,它对我们、对观众来说都是一种纾解压力的娱乐。」一开始的票价很便宜,只是在自家剧团地下室做的训练呈现,以鬼故事为题材的简单演出,「没想到很成功地找到了观众群,也在这样的过程里找到说故事的方式与管道。」起初真的是从鬼故事开始,搜集台大PTT里专门讨论、分享、创作鬼故事的Marvel板文章为题材,编写以经验为依据的夜话剧本。

「本来觉得,反正鬼故事就随意玩,很轻松的。第一年的演出发展了一个关于阴灵的故事,有一天排戏我问演员:故事里这个被阴灵缠住的女生,会不会只是因为她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从那时开始,钟伯渊对于鬼渐渐有了不一样的认知。「我后来发现,鬼其实是亚洲的一个共通语言。虽然我们做的比较算是当代剧场、西方剧场的脉络,手法形式或许如此,但背地里的东西,其实都来自我们的文化传统。而鬼这个概念,其实是很东方的。」

文化有异,东方「鬼」表现人的意念

旅居德国期间,他也曾好奇询问当地友人,想知道些口耳相传的德意志鬼话却不可得,「他们太人本了,觉得人死了就是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鬼、无法理解鬼是怎么出现的。」就算西方经典如莎士比亚剧中,曾有哈姆雷特已逝父王的魂灵现身叮嘱报仇、马克白夫人自觉受魔鬼纠缠不能洗净双手,或如《神曲》中所呈现的地狱景象,钟伯渊却发现:「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所认识的当代欧洲,已经很少鬼魂的概念了。」或是说,那与我们所听闻、认知的鬼故事,有著基本的、背景上的不同。

而后他在阅读研究的过程中,也明白了中国传统戏曲里「鬼戏」的独特写作意涵,「鬼对于东方世界的重要性,在于它表现的是人的意念。写作鬼戏其实就是意念的转换:表面是写人间的不公不义、情爱的离散殊途,实际想表达的是官宦斗争、政局动荡,文人与君王的关系,存在许多有关政治的部分。作者把自己喻为鬼、将君主比作人,描绘人鬼之间的情深缘浅,用以寄托被流放贬谪、抑郁不得志的情感状态。」

从「意念」与「寄托」重新审视鬼的意义,他认为:「到了今天,东方依旧保有一个完整的鬼魂概念,这样的传统应该持续存在,并且发挥作用。」于是哈姆雷特看见父亲之灵现身,是他对过往事件的遗憾与悔恨;马克白夫人的双手沾满了只有她一人可见的血迹,是教唆杀人后的良心不安。而剧本里被阴灵纠缠的女子,她曾经的决定也幻化成了心魔,挥之不去。

「鬼,是人们不完美的过去。」钟伯渊说,「当人有了不完美的过去,鬼就出现了。这是很美的,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以鬼为题材创作很可能成为一种噱头、一种形式,这是他在这样的课题中,找到的表现方向。「我们相信前世今生与来生,我们的许多寄托其实是利用过去和未来表现当下。如此,我们的思维其实超越了向度,意念可以在不同的时空发生,这是很美好的想像。」

穿越时空,用信念抚慰失落心灵

第一年演出后,还不到隔年夏日,就有观众去电询问续集资讯。二○一三年,晓剧场带著《夏日微凉夜话》来到东京国际剧场艺术节,那次他们新加入了一个关于八八风灾的故事。其实这一系列鬼戏,一如钟伯渊此前作品,他希望能借故事「呈现一个状态」,非执意传达一种理念、去「教育观众什么」,甚至刻意使人感觉恐怖。希望由观者从自身出发,去思虑、反应他在表演中所看见、认识的情感,或进一步理解的主题。

那个故事,关于一位灵能者至灾区寻找一具小女孩遗体的过程。真人真事,他们也真的前去探访了那位自称通灵的人士,「故事就从他的视角出发,讲述探索时发生的事,譬如衣角被拉、身体不适,很多诸如此类的状况,观众会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怪怪的。最后,小女孩的遗体被找到了,灵魂也得到安息。」钟伯渊说,这样的内容搬到日本演出时,「他们想到的是三一一大地震。两地的灾难不同,愿亡者能安息却是每个人心里的期望。」不论是东京的居民、台湾的观众,面对如此天灾都有相似的理解,「我们都认为这是意外,意料之外的结果,于是会觉得他们(灾难的亡者)不是安宁、安详地走完这段路。」

去年台北艺术节的《夏日微凉夜话三——Stop!巴士》则加入公车为演出空间,一路开往关渡与阳明山两地。路线行经的北投一带是钟伯渊的故乡,而公车则是他父亲长年工作的地方。他带著观众访查那些已消失的场域,讲述关于空间的故事,「开始也许是鬼故事,但行进间我说的其实是这里曾有过什么、那里曾是什么,去讲这个城市原先的状态、前今的差异。譬如贵子坑附近本来有个坟墓山头,事前场勘时我才知道已经改成了公园。」故乡景象在眼前变得陌生难解,他只能感慨,「或许我们对于一座坟墓山的需求,超过一座无名公园。坟墓山是城市的特殊风景,公园却是到处都有,尤其前面就是阳明山了,我们是否真的需要一座公园?为什么我们正把生活中的景象一一消除?」

于是从感叹转而希望借由作品,为空间转述属于它们的过往点滴,「我们家以前住山上,后面曾经是著名的北投陶瓷厂区,夷平之后徒留地基,以前还能捡到破碗陶器,那就是一种不见的历史。历史会不见、生活在转换,城市的这个部分变得没落,连公车这样的运输业种,也因为没有随著捷运开通调整规划,而一再缩编班次、减少发车。」钟伯渊说这其实代表著:「我们快速地往前发展,却没有往后看。鬼魂属于过去,我们没有去注意他们,但他们一直都在。」都市变了,鬼也迷途,他们认不得此地何处,「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一切实为归乡游子的意念与寄托。

今年晓剧场将以台南市的五妃庙为据点,规划新作《夏日微凉夜话四——暗夜的小路上》,钟伯渊试著在附近访谈了几位耆老及路人,发现他们有些忌讳讲述台南民间流传的鬼话,反而是当地的接洽窗口一再确认他是否真要在此「阴庙」演出鬼戏。

无感之人,比鬼还像「鬼」

作著以鬼为题的表演,当问及自身所怕之物时,他说台湾的鬼物系统中,常见的几种如凶宅、抓交替、冤亲债主,甚至夜游卡到阴,这些鬼从来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他有问题没解决、他有目的要达成、或想告诫你别吵人安宁。钟伯渊说,其实最恐怖的是没有意见、没有感觉、不愿思考的「人」,袖手旁观、默默坐视一切发生。常言信者恒性、不信者恒不信,但若没了信念、成了活尸,「人活著会比鬼更像鬼,鬼还知道要报仇,人反而没有目的,做鬼都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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