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所用的身体,与一位作家所使用的语言一样,不仅止是表达的工具,亦是主观存在的状态,以及体认外在世界的方式。当放弃掉作为表述的身体,采取文本的语言来代换,犹如一片片肢解自我的残体,重新被贝克特的文本拼装起来,却再也不是自己的身体。
玛姬.玛汉舞团May B
10/30~11/1 台北 国家戏剧院
黝黯无以名状的舞台上,微弱可视一个个白色如鬼魅的身影出现在空的空间里。哨音响起,熟稔者皆知此为贝克特(Samuel Beckett)剧作内不断重复的动机(motif):《无言剧Ⅰ》Act Without WordsⅠ以场外的哨音,来指挥身陷荒漠独自一人的动作;亦如《终局》Endgame里坐著轮椅的汉默(Hamm)一直不断以哨音,来控制他的仆人克罗夫(Clov),全体舞者集体潜意识地围成一圈,不由自主、不自觉习惯一起跺步、搔痒、发出嗯嗯、哈哈的声响,人与人沟通的语言性被剥除,唯有集体以停顿(pause)的姿态,面向观众呢喃:「结束,结束了。就要结束了,也许要结束了。」才点出了此一舞作May B的主题(theme)。
玛姬.玛汉舞团(Maguy Marin)从贝克特的文本出发,发展而成May B舞作。但在观舞的过程中,所要质疑的是:如此以文本为创作发想,转译为舞蹈的肢体语汇与动作,这中间是否文字的流失与身体本身独有的特质消弭不见了?且文字与身体是两种不同的介面,依循著文本的架构与内涵,反而造成身体表现的框限?其「不在场」的文本,仍是在场,编舞家受制于文本逻格斯(Logos)的梏桎,却找不到逃逸的路线,沦为服务于贝克特文本的再诠释,却遗忘了身体所能展示的自由可能性。如此文本与身体的碰撞,所出现之间的罅隙与扞格,值得深思。
被文本拼装起来的身体
从舞者姿态的引用,玛姬.玛汉除了实验日常的肢体语汇,也把媒材跟雕塑的语汇放进舞蹈作品里,有评论指出,舞者好像是从石膏像里破身而出,身上堆满了时间的尘埃,但此同时舞者衣履褴褛,身著泛黄破旧的内衣裤,却又让人联想到傅柯(Michel Foucault)疯狂史中,所描述大禁闭的疯人院。这里就会出现危机:很容易视舞台上的舞者为「非我族类」的一群人,观众仍置身于自我的「舒适圈」 (comfort zone)内,隔开自己一段距离,疏离地看待舞台上发生的事情,感觉与自身无关。这样的做法,与贝克特即使引用像流浪汉之姿于《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 的Gogo与Didi身上,仍不会脱离现实日常生活太远,暗中铺陈与观众的关联性持续积累,直到猛然回眸,观众突地明了与醒悟舞台上所讲述所呈现,即是我们共同人类的景况,那样如锐剑刺心的后座力才起作用。
一九八一年正是欧洲舞蹈剧场(Tanztheater)的形式风靡之际,若以碧娜.鲍许(Pina Bausch)与玛姬.玛汉对比,在风格运用上各有其不同。碧娜将戏剧的元素加入舞蹈里面,是去开拓身体所能操作的语汇,拉大扩充舞蹈所能运用的空间;玛姬在May B比较是以身体再翻译、诠释贝克特的文本。就以两人同样运用舒伯特(Franz Schubert)《死与少女》Der Tod und Das Madchen弦乐四重奏的乐章,碧娜在《康乃馨》Nelken里,让舞者不断狂奔于舞台分割表演的空间内,精疲力竭仍不由自己地重复身体的动作,将舒伯特表面平滑和谐的乐声中,冲撞出音符内在的暴力与弦乐拉弓间的歇斯底里;玛姬却是以静态的展示,来召唤贝克特笔下的人物。所以《等待果陀》奴役关系的波佐(Pozzo)以绳子牵著幸运(Lucky)出场,亦可见到《终局》坐轮椅的汉默与克罗夫主仆两人,舞台前方三位狞笑脸目扭曲的女人,可视为《来去》Come and Go的变形。但截断原著文本建构的人物关联与连结,这些舞台的人物亦只是人物而已,玛姬既无法转译其原作所设定的架构,用来改变文字文本成为自己身体的文本,舞者所用的身体,与一位作家所使用的语言一样,不仅止是表达的工具,亦是主观存在的状态,以及体认外在世界的方式。当放弃掉作为表述的身体,采取文本的语言来代换,犹如一片片肢解自我的残体,重新被贝克特的文本拼装起来,却再也不是自己的身体。
舞者的身体犹如徘徊漂泊的灵魂
亦如结尾停留在一位手执行囊、正准备举步向前出发的男人,却像被按了暂停的键,静止的姿态直到灯光缓慢地逐渐暗去,终至舞台全黑。这样显露时延(duration)的方式,让观众感受到时间一点一滴消逝的痕迹,呼应到《等待果陀》结尾的对话与舞台指示:
Didi:怎么?我们要走了吗?
Gogo:好,我们走吧。
(他们没移动)
话语与行动的断裂,正是贝克特所想表达的内层意涵,玛姬的舞者动作虽逼近这样的舞台指示,但如同May B标题少了一个e的Be(存在)一样,舞者的身体在浩瀚文字的书海里面,成为载浮载沉的桴槎,再也没有泛上台面的生存机会,犹如徘徊漂泊的灵魂,被文字慑住凝成静止不动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