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戏剧顾问」?戏剧顾问在一个创作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戏剧顾问在创作过程中,透过观察与对话,协助作品找到更多层面的意义连结,建立作品与观众之间的有效沟通。在卡塔琳.特莲雀妮的《戏剧顾问:连结理论与创作的实作手册》,以五十个欧美各个领域范畴的实际案例,探讨现代剧场中之文本、制作、翻译、舞蹈、策展、集体创作等,高度沟通与多面相的新形态工作模式。本刊特地选摘精采段落,以飨读者。
在他们的文章〈环境变迁下的戏剧构作〉里,理论研究者雷曼和派崔克.普利马维西(Patrick Primavesi)观察道:
在后戏剧剧场、行为艺术和舞蹈中,剧场元素的传统位阶几乎消失了:文本不再是中心或优越的元素,所以其他元素像是空间、灯光、声音、音乐、动作和姿势在演出过程中都有同样的重要性。因此我们需要新的戏剧构作形式与技巧,在实践方面不再强化所有元素皆从属於其一(通常是言语,语言的象征秩序)的安排,而是在每场演出中都会重新达成的一种动态平衡。
戏剧顾问库格勒和德.菲思特在描述他们目前的实际工作时,认为他们在文本剧场与在舞蹈剧场的角色没有什么差异。
德.菲思特深信,她作为戏剧顾问的工作是要追踪作品的「轨迹」,不论作品是戏剧的或后戏剧的、是舞蹈还是剧场,有没有言语。她对戏剧顾问所扮演之主要角色的认知是:结构时间。这个想法和导演艾丘斯的概念相似:他将戏剧构作定义为「处理时间」。库格勒也强调戏剧顾问的功能,在文本剧场和舞蹈中的相似性:「在两种工作过程中,我都在和核心创作者讨论一个发展中的艺术想像,讨论各个选择的高下(各个选择的意涵),这对作品的创作有助益」。
接下来,我将分享两个戏剧构作的工作过程:莉透为阿喀郎的独舞作品DESH所做的工作,以及德.菲思特与编舞家/导演布拉德勒合作的《脉络之外—献给碧娜》Out of Context—for Pina(编按)。这些演出之间的关联在于他们都是过程导向、共同合作的成果,在这些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引用柯寇芬的定义),「剧本的意义、目的、形式和内容都是在工作过程中出现的」。
两位戏剧顾问(莉透和德.菲思特)都有和编舞家过去作品合作的经验。莉透是舞团的成员;德.菲思特则自一九九四年起便以自由戏剧顾问的身分和舞团合作,但她认为这么做对她们的合作是必要的,因此选择一直保持这样独立的身分。两人都影响了舞团持续的发展,以及创作想法成熟的过程,这些过程可能在演出实际首演前好几年就开始了。
由于与舞团一直保持合作关系,对于新作该放在舞团过去作品脉络中的什么位置,她们也拥有较为宽广的视野。因为两人都已经找到她们和编舞家的工作方式,因此,编舞家与戏剧顾问之间的沟通是流动的,并已建立了自己的管道。
我采用制作戏剧顾问工作的四个阶段来分析她们的工作方法,如拉法洛薇奇的描述,我们之前也已讨论过。
第一阶段: 划出探索的领域范围
比利时当代舞团的《脉络之外》完全在计划之外。之前与《晚祷》vsprs(2006)及《怜悯!》pitié!(2008)的舞者拟定的计划没能实现,因此舞团的行程多了一个无预期的空档。布拉德勒利用这个机会来做一个新的演出,尽管没有舞台、服装或现场音乐的经费。由于之前的制作极尽场面调度视觉元素之能事,事后回顾,德.菲思特谈到,回到舞蹈的第一原则:人类身体,对舞团而言是好的。
布拉德勒希望专注于他从《晚祷》及《悲伤作为共谋》La Tristeza Complice(1995)开始,对于纯粹动作的探索:钻研「精神性动作涵盖的范围」(抽搐、痉挛等等);「那些通常在舞蹈中禁止的所有动作:肌张力不全症、运动障碍,那些肌肉状态不正常或紧绷的动作」,德.菲思特回想。布拉德勒想继续他关于这些无意识、不由自主动作的工作,思考怎么透过训练,把这些动作变成可重复、甚至可同时和整个舞团一起演出的舞蹈。据德.菲思特所说,在这个意义上,舞团是在实验一种「缺乏」。
布拉德勒和德.菲思特讨论这些想法,她则决定「给亚兰一个挑战」,问他在带著所有这些想法的情况下,是否可能让新的作品是正面而且好笑的。德.菲思特会这么建议,是因为她认为上个作品《晚祷》(以对蒙特威尔第的《圣母晚祷》Vespro de la Beata Virgine 非传统的诠释来探索类似的想法)对观众而言是个非常阴郁、几乎难以承受的经验。布拉德勒接受了这个挑战,并决定以此作为新作的起始点。
德.菲思特如此解释作品的标题:「作品叫作《脉络之外》,因为它从来都不在计划之中,就这么发生了。完全不在亚兰和作曲家法布齐欧.卡索(Fzbrizio Cassol)当时一起创作的作品整体之中」。致敬的部分是在布拉德勒得知鲍许的死讯后才加上的,他非常尊敬鲍许,并视她为自己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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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郎独舞演出DESH在创作上经历了辛苦的思考与发展过程。阿喀郎的作品非常个人,而且有机地由一个作品发展为另一个,不过他的创作过程不是线性的。因此,在戏剧构作的层面上,和阿喀郎合作的挑战在于他的作品永远是活的,而且「从来不会真正完结」,莉透解释道。
莉透描述阿喀郎是个深入思考的人,他是从概念发展动作,而且通常带著明确的意图或提问。他让自己浸在长期、详细的研究过程之中,研究在发展作品时依然继续,同时,阿喀郎在整个研究过程中,都会与创作团队会面进行讨论——各种想法就在研究期间成长或被舍弃掉。
然后,实际「做」的部分在一年的时间里分成多个阶段,包括六到八周和特邀舞者进行的研究发展期。在工作的时候,阿喀郎探索不同的状态(情感的和身体的都有),并加以检视。等他觉得对材料及他发想的系统有信心时,他便开始编舞。
和阿喀郎的工作过程相当密集、开放,而且本质上是不稳定的。阿喀郎一而再地质疑他在素材脉络下创作出来的东西。莉透指出:「意识到这一点很重要。你作为一个戏剧顾问必须对这样质疑的过程保持敏锐,不要在任何时间点以为计划的任何一个部分是定下来的。」
作品在巡演时持续成长。首演时,这个仍在发展中的过程只差不多「过了一半」。所有演出结束时的作品可能和第一次呈现时非常不同,有时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莉透用太空梭的旅程来比喻阿喀郎的工作过程:飞得愈来愈远时,不需要的部分就开始脱落,直到最后只剩下引擎舱的部分,包含了最必要的部分。
阿喀郎.汗舞团的巡演行程非常密。因此,阿喀郎很少有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这样变动的生活方式,造成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创作新的作品。对他的创作团队来说,这样拉长的创作期意谓了各自不同的聚会时间,偶尔穿插密集的共同工作期。
阿喀郎通常也会跳自己编的舞。莉透认为她身为戏剧顾问的职责在这时变得重要许多,因为在和创作者保持紧密关系的同时,她仍是站在作品之外的那个人:
我在我们的关系中扮演领航的角色;我让他注意到他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因为他身在其中。我问他的意图和倾向。我的角色是要看出作品的种种倾向,并支持它们最强烈的表现,除非表现的方式是不真实的。
「我做事的方式某个程度上是因为舞团给我的工作模式而形成的。」莉透谈到她身为戏剧顾问的工作时指出。创作DESH时,她被赋予的角色包含要更加接近创作「内部」,并成为共同创作过程的一分子。工作由和所有创作团队成员的对话开始:设计师叶锦添、灯光设计迈可.浩尔斯(Michael Hulls)、作曲家乔瑟琳.璞柯(Jocelyn Pook),及制作人法鲁克.乔迪里(Farooq Chaudhry)(他深入参与了创作过程)。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作品要叫什么名字:是阿喀郎提出的,这是他对于自己介于孟加拉与英国的身分与文化传承,所提出的问题的一部分;还有他的身体如何和文化史连结。莉透说:
“Desh”本身是个复杂且意义重大的字;它不只是孟加拉国的意思——属于说孟加拉语的人——也有国家的意思,意谓你的脚踩在一块特定的土地上这种意义下的国。所以这个字有很多可能性。我想阿喀郎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一个计划。
创作团队带著关于「你的“Desh”是什么」的提问和想法来开会,回想他们与自己过去、现在及未来的关系。进行这些关于身分认同的广泛概念讨论时,莉透带了一些她认为有意思、而且对人们的归属感有深入观察的文章过去。她的灵感来源包括社会哲学家道格拉斯.霍夫施塔特(Douglas Hofstadter)的一些想法、关于孟加拉的历史研究,以及关于战争本质的文字。由于孟加拉曾因语言因素爆发内战,创作团队的研究因此也关注语言的层面。
莉透知道阿喀郎对在他的舞蹈中使用文字很感兴趣:
在这一块我会小心注意,不要让文字变成权充舞蹈动作的替代品,或因无法以同一方式表达而使用文字。文字是线性的,舞蹈不是。所以和阿喀郎工作时,我希望一部分的工作是要持续提出对于文字是什么、又怎么运作的问题,并对此保持开放;因为文字的运作也必须是一种动作的形式。
于是创作工作就从团队为期好几个月、开放且广泛的交流开始,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对彼此的想法做出回应。这个时候的工作重点在于发想与讨论想法,因此一切都有关联、有意思、充满火花。各个想法彼此影响,然后全部进了阿喀郎的「种子库」(seed bank)。他和他的团队一起进行思考、研究,不过他并没有从这些材料中发想舞蹈动作。「他很能等,要等到他觉得资源都到位了才进行。」莉透指出。这意谓了长时间的研究期、采集与创作材料。
莉透很喜欢这么早就加入创作的过程。她认为从创作早期就一起发展作品里的所有元素(编舞、设计和音乐)是重要且令人兴奋的——这种做法在英国剧场很少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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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戏剧顾问都在第一阶段的工作中挑战了编舞家的想法。德.菲思特给布拉德勒的挑战是创作一个不同调性的新作品(具幽默并轻盈),莉透则是让阿喀郎不停重新思考文字在舞作中的运用。
她们的角色在这个阶段的另一个特点在于,因为创作的旅程才刚开始,这个阶段的工作仍非常开放,两位戏剧顾问都拥抱这样的开放性,持续进行关于作品的交谈。
第二阶段: 创作和形塑素材
因为没有舞台、服装或给作曲家的经费,《脉络之外》的筹备期非常短。
编舞家导演和戏剧顾问两人正在寻找新作可能的出发点。布拉德勒决定要依舞者们的想法发展这个作品,于是他以电子邮件问他们想探索什么。
最特殊的是舞者罗密欧.鲁纳(Romeu Runa)的想法,他想和观众互动,挑战他们(他甚至建议要在一个场景射击某位观众),并表达他想即兴的想法。德.菲思特不觉得这些想法有什么了不起;她觉得这些提议很过时,可是布拉德勒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考虑了这些提议:「他从不会让自己的品味支配一切,持续和舞者们讨论为什么、怎么做的问题,而且非常认真看待这些讨论」。
布拉德勒为比利时当代舞团的舞者们安排了一场演出,来回应鲁纳的要求,不过,团员不知道的是,他还邀了另一个剧团,艾瑞克.德.沃德(Eric De Volder)的实验团典礼剧团(TG Ceremonia)到了排练场上。舞者演出时,演员忽然穿著古装在台上出现。布拉德勒的舞者只好当场即兴,回应演员无预警的出现。
这个「你自己说要的」的元素,后来成为作品本身的一部分。现在起,布拉德勒每场演出都会安排一个舞者事先不知道的人上台,每次演出都不一样。所有舞者都知道演出中会有这个部分,但是一直到「特别来宾」在演出现场上台之前,他们都不会知道这次的惊喜究竟是什么。
《脉络之外》在伦敦巡回时,被带上台的是个婴儿。婴儿的出现在不自主动作的脉络下,引起舞者即兴各种不同的脸部表情。
至于鲁纳关于射击观众的提议,则在演出逐步发展的过程中得到转化,成为作品一个有力的收尾动作。演出结束时,所有舞者穿上他们平时的衣服离开,只剩下鲁纳,他走向舞台边缘,然后对观众说:「可以请你们举起右手吗」?所有人手都举起来之后,他问:「谁想和我跳舞」?——一个从布拉德勒在创作之初开启的谈话发展而来的结尾。
除了透过电子邮件讨论的大略想法和提议以外,团员们第一次排练时什么也没带:「我们就是这样进入排练的,除了很多限制之外什么也没有。」
德.菲思特从一开始就和舞团一起工作;前二到三周她每天参与排练,然后减少到每周出席两次。她礼拜五一定会到,才会知道舞团那一周的工作到了哪里。
排练时间飞逝;舞团向著「快乐的、疯疯的方向进行。」「一如往常,我们会拉近镜头,投入这个我们不太了解的作品里。」德.菲思特回忆道。这种一头栽进未知之中、毫无保留的方式让我想起伦敦工厂剧团的座右铭:「即兴。不用看,就是跑。」
布拉德勒带舞团进行练习,同时他的助理(莎拉.范德莉克Sara Vanderieck)与声音设计(山姆.赛律Sam Serreuys) 带了材料给舞团作为启发,并协助进一步的思考。
范德莉克找了顾尔德(Glenn Gould)的钢琴演奏影片。这段影片对舞团有很深的影响。他们看到一个聪明、身怀技艺却脆弱的人,一位技巧精湛的钢琴家却有抽搐的情形。他们也观察到在影片的呈现中,钢琴家是快乐的,充满活力和喜悦。这段影片再度让他们确认,他们的两个主要想法——肌张力不全症和喜悦——可以成功地连结在一起,而不会让呈现的人物成为笑柄。
他们由此发展出来的意象和人物对舞团而言变得相当重要,并影响了他们在音乐上的选择:顾尔德演奏的巴赫《郭德堡变奏曲》纳入了演出播放曲目之中。
使用麦克风的选择很早就很清楚了。这个意象已成为舞团语汇的一部分:作为无法沟通的象征。德.菲思特解释说:
尤其在没有使用言语的演出里,麦克风代表了想要找到一个声音的企图,希望能沟通但没有那个能力。舞台上的这些麦克风强烈扩大的是无声。
布拉德勒一如往常地在作品的发展阶段想出了很多给舞者们的任务,演出便从舞者对这些任务的回应中,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他们在排练中做的一切都有录影,所以舞者们之后也有机会看到。
可以看得出来为何布拉德勒认为鲍许是他的大师,因为这种使用舞者个人回应来发展作品单元,以及运用拼贴与蒙太奇的技巧来组合这些单元等方法,来自于鲍许的创作。
布拉德勒的练习的出发点综合各种可能。德.菲思特记得有一次的练习是要针对「长颈鹿的诞生」来创作一些东西——这个想法为作品发展出几段美丽的独角戏。布拉德勒也对碧昂丝的音乐录影带〈单身女子Single Ladies〉起了兴趣,因为影片里的舞蹈动作显然是有透过后制加快速度,他在想他的三位男舞者有没有办法现场以同样的速度来呈现这支舞。
在三位舞者练习碧昂丝的片段时,有一天,「只是因为好玩」,他们放了一些不一样的音乐:米瑞安.马卡贝(Miriam Makeba)的〈帕塔帕塔Pate Pate〉。这引发了他们的另一个练习,试著要用这个音乐来发明一种新的民族舞。布拉德勒也请舞者们提出一些对于鲍许的回忆:「这一切在马卡贝的歌里都找到了某种位置」。对这些练习所做的回应继续发展,发展结果出现在作品中段和迪斯可、卡拉OK 和大众文化有关的部分。
产出素材的过程流畅而快速,「因为我们并不忙著处理主题,空间里有种非常顺畅的流动。」德.菲思特肯定之前建立的共同基础的价值:除了团里一位新人之外,其他所有舞者之前至少都已经和布拉德勒一起创作过几部作品了。
在这个工作阶段,德.菲思特的角色很直接:看这些新的材料,然后让布拉德勒知道她的想法。有时候只是表示欣赏,或对舞者独角戏发出惊叹。合作了十五年,布拉德勒和德.菲思特不再需要长篇大论:「我们的合作已经超越了需要去证明或解释的阶段。我们在其他制作里已经经历过那些了。这样工作起来真的容易许多。」德.菲思特解释。
谈到她对排练过程的贡献时,德.菲思特强调她仔细、全面的观察技巧,以及她可以精准而生动地描述眼前所见的能力。她也强调她作为一位「翻译」的角色,不仅能够真实地将动作「翻译」为言语,也能理解演出其他不同元素的语言,如果需要的话,也能成为身体性和音乐之间的通译(她记得她刚起步时的一个例子,当时她透过将编舞家和作曲家各自说的话「翻译」为音乐和舞蹈的语言,解决了两人的争执)。
比利时当代舞团在产出与形塑材料方面,花的时间不到四周。他们以一次在汉堡举行的发展中呈现为这个阶段画下句点。德.菲思特记得:「这样流畅、快速的创作或许和想好好玩一玩有关。」
(本章未完,后续请参原书)
编按:在台演出时译为《断章取「艺」—献给碧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