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游记》所描绘的是一个礼仪规范下的伦理社会,故事中人被以身分定位,并按照身分行动。当武曌进到阴间时,她向唐太宗行礼跪拜的举动便是在确认双方的翁媳关系,同时确认身分制度的有效。这种伦理秩序的建立,又是以唐太宗的建国神话作为基础。唐太宗不断重述其建国的伟业,使得以他为主导的身分与秩序获得正当性。剧中建国神话最具代表性者,就是《秦王入阵曲》的出现。另一方面,《冥游记》的叙事采取双线对照的结构,对于唐太宗与李唐皇室描绘,往往可以在武曌与武周政权找到对应的叙述。武曌也建立了自己的建国神话,她通过佛教经典的运用来建立正当性,即剧情中提到弥勒转生的自称。
唐美云歌仔戏团《冥游记—帝王之宴》
2022/4/24 19:30 台北 国家戏剧院
然而,建国神话并不是牢不可破的,不可说的政治禁忌往往潜藏在看似美好的建国神话底下。像是唐太宗曾在玄武门之变中杀死兄长李建成、弟弟李元吉,又逼迫父亲李渊退位。武曌亦为了确保自身的地位,而害死儿子李贤。这种宗室相残的历史无疑是不合礼仪规范的,这些无法被言说的禁忌会为社会带来正当性的危机。而这些禁忌之所以发生,源自于武曌与唐太宗所共同面对的身分与能力的不相称,而产生「不甘心」的心态。他们拥有统治天下的才能,但碍于身分的限制而无法施展。武曌是女性,而唐太宗并非嫡长子,都没有继承皇位的权利,他们最终都选择了杀害亲人以获取/巩固权力。
《冥游记》中,剧本透过对固有的社会秩序的挑战,为剧中人创造身分暧昧模糊的非现实世界,提供化解建国神话底下之禁忌的可能性。具体而言,一方面是唐高宗写下放妻书,解除了高宗与武曌的婚姻关系,这使得武曌在身分上得到解放。另一方面,禁地的怨灵李建成、李元吉被释放,阴间陷入礼崩乐坏的失序状态,以李唐为尊的阴间秩序有待被重构。身分关系的瓦解,使得武曌与唐太宗能够不受既有的身分所束缚,而以对等的位置进行沟通。他们回归家庭内部的亲密情感,而化解过去的争执,携手合作。当他们两人从暗黑的秘道里逃出,并进到慈恩寺。这样一个从暗黑中走出,走向佛前的过程,就如同一次象征性的重生。重生后,他们直面自己的错误与困境,唐太宗向李建成道歉,武曌则面对了李贤的自杀。最后,武曌回到了真实世界,原先的身分制度的世界并没有因冥府一游而产生改变。但是武曌的心境出现极大的转变,就如前述家庭亲密情感的回归,武曌内心的情感在此被重视与强调。最终,武曌也就决定将帝位让与李唐皇室。
《冥游记》敏锐地察觉到在当代对身分进行讨论的有效性,并使用唐代的历史作为论述的媒材,最终试图刻划家庭内部的情感关系。但可惜的是,此剧却让当代的意识僭越于身分与情感的讨论之上,致使最后结局时,突然出现女性意识与两性平权的宣告。尽管唐代确实出现过类似于当代女性意识的初发思想,然而,直接让武曌在剧末提出一个超越时代的乌托邦想像却是有些失当。这既不能承接演出在前面建立的情感脉络,放在历史剧的时代情境中又显得突兀而不自然,实为此剧可惜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