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几年前读日本评论家川本三郎的《我爱过的那个时代》(マイ・バック・ページ),我问自己:我爱过我的时代吗?
川本爱过的那个时代,是1960、70之交的日本,当时他大学刚毕业,失业一阵子后,考上《朝日新闻》的记者。20几岁大概是个比较容易爱上时代的年纪吧?等到再老一些,就会产生「这个世界已经坏掉很久了」这样的想法,然后往前回溯,发现自己年轻时经历的那个美好年代,也参与了这场崩坏。结果,爱不过是用来行骗的一枚伪币。冷漠就这样在中年人的心中开始滋长。
其实,川本也知道,他所爱过的那个时代,是一点都不可爱的:越战、自焚的僧侣、全身灼伤的小女孩、满脸污泥的士兵、当众处决的游击队,哪里可爱了?然而,那些赤裸裸地感受到这世上的暴力,因此戴起头盔、拿起棍棒、占领讲堂的年轻人却是可爱的,他的说法是「温柔」的,借用自克里斯.马可(Chris Marker)的电影《没有阳光》(Sans Soleil)里的旁白:「这温柔,可能比他们的政治行动本身拥有更长的生命」。
换句话说,虽然武装暴动是暴力的,但是就反抗权力所行使的更巨大的暴力来说,却是诗意的,因为那是对于一切权威的根本质疑,真诚地相信被剥夺者也有改变现状的可能,所以也是温柔的。这让我回头去想,即便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的革命青春,那些学习诗意的日与夜,应该就是在学习爱与反抗。
妳前阵子提起,谈到诗与文学,很容易想到大学时带我们读书,从五四文学到魔幻写实,从结构主义到摄影理论,从后现代到后殖民,真的是什么书都读的陈芳英老师。可是,带我们看电影的黄建业老师,影响也很大。妳的经验是什么?
戏剧系的电影课
芝:六年级后段班的我们(打出这句话的同时,甚至不得不想到,可能有大半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个世代用语,时代的加速度之快),1980、1990年代是我们的童年和青春期,无知的我在整个变化骚动的情境里,反而是想要抗拒那股无法理解的政治推动力。
要知道,小学的我会在蒋经国过世时、电视变黑白而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恐惧,在朝会上忍不住哭了,却被老师称赞是爱国表现,但是我超讨厌去电影院看电影前还得立正唱国歌。我们的政治情感是很容易被操作和改造,因为还来不及理解内在复杂的运作,就先被指定的解释给占据。不过隔了一年,六四天安门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于抗争感到无比冲击,胜于我当时并不明白的戒严和解严。好像是那时候开始,感到对历史的不信任,当然这指的是官方的国家叙事。毕竟生在漂流过海的外省家庭里,那种隐然幽晦的离散氛围中,总不时便冒出哑声的片刻。
电影和小说的虚构叙事,相较于成人的街头,更让我有接近真实之感。大概是我青春期时没做出什么叛逆的举止,我妈让我看遍录影带店里所有奇怪的电影,甚至会帮忙拷贝我想看的电影,放著我在客厅熬夜。升学主义的青春太无趣,看同学耍坏、逃家也觉得虚无,看电影变成一种心灵上的秘密和叛逃。或许是在内心深处觉得,终究有一天要踏上旅途、前往不知名的远方,就像每一部流浪的公路电影。
说了这许多,是为了说出,当我上大学时,在发现戏剧系原来不是电影系的冲击之下,大一就能上到建业老师的课,多么具有拯救意义。上大学前,攒零用钱在基隆港边的小书局里买一本《影响》电影杂志,阅读天书似的文章,是被同学视为古怪的事。而对这些词汇、意义的困惑,总算能在课堂上随著电影一幕一幕地解开来,如同谜底揭晓、却更富诗的寓意。
我还记得建业老师在课堂上放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秋光奏鸣曲》(Autumn Sonata),引领我们怎么看到大段集中的对白所爆发的张力和镜头的对应关系,以及母女在爱恨关系难解下的眼神交换。当时想写剧本的我,一直以为是台词和情节先于一切,这才在眼神和若有似无的细微手势里,逐渐领会属于沉默与无言的颠覆和其言外之力。
亮:也就是说,虽然是与剧场艺术无直接关联的电影课,却对戏剧养成有深刻的影响。我10多年前回戏剧系教书时,最感讶异的也是这个:不但电影课没了,文史哲相关的课也没了。老师们总说现在学生要学的很多,其实他们学的很少,少到只剩下权威认可的专业技术。有一次看到黑山学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的一段纪录片,他们的课程还包括数学、物理和天文!毕竟,谁敢说艺术不是科学呢?
想起来,黄建业对我的影响,应该是教我们看懂法国新浪潮,和义大利新写实电影。我记得他在课堂上不只一次提到,全世界很难找到像台湾这样,好莱坞电影的市场占有率这么高的地方,导致一般民众的影像经验,和影像刺激下的快感机制都是美式的。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演得很烂,应该就是他说的。那谁演得好呢?
他说,《秋光奏鸣曲》里,整出戏都好像没在演,积压到最后才把所有对母亲的恨,一次倒乾净的丽芙.乌曼(Liv Ullmann)演得好;《四百击》(Les Quatre Cents Coups)里,怎么甩他巴掌都不轻易落泪,14岁的尚皮耶.李奥(Jean-Pierre Léaud)演得好;《单车失窃记》(Ladri di Biciclette)里那个眼中只有爸爸到甚至忘了镜头的小男孩演得好。他们都没有要向观众证明「我很会演」,而是为了寻找某些技巧之外的东西。
我很好奇,今天哪位老师会在课堂上公开说,那些镀金的明星其实演得很烂?重点不是他们演得好或烂,而是能不能提供另类的参照去挑战主流品味?
还有,那还是个放盗版录影带看经典名片的时代,不是字幕翻译得很烂,就是根本没有字幕。但建业老师说,有什么关系呢?就是因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才会更专注于表演、画外音、摄影机的运动、蒙太奇这些更根本的电影语法。或许,这也是妳说的「沉默」的一部分?
秘密的叛逃
让我再说一件事。电影的启蒙,也启动了我们对于城市的欲望,想要逃离校园,去看影展,看外面的世界,就是妳说的「秘密的叛逃」。毕竟,美术馆和剧院平时不会有午夜场,而城市的某些神情,只有夜里才会显现。
从电影院离开的凌晨,我们通常会在街上逗留一阵,吃宵夜、抽烟、聊天、争辩。一边说话或沉默的时刻,眼睛通常就一边望著夜间出没的小贩、流氓、酒店小姐、喝酒闹事者、过街老鼠、垃圾和蟑螂的乾尸。我至今都觉得那是比任何学术研讨会都更丰富的思想的空间,而我们主要是透过电影,才找到进入那个空间的通道。也许,就是这些电影开启的另类空间和知觉方式,教导我去爱一个时代所需要的诗意。
芝:你提到新浪潮和我们一起游荡的午夜城市,让我不得不想到那时冲去真善美戏院看亚伦.雷奈(Alain Resnais)的《广岛之恋》(Hiroshima mon amour)。在几乎以为要被睡魔吞噬的时候,突然从女主角的呢喃中惊醒,情话实是幸存者的自我省思,性爱纠缠之际不断闪现原爆后的尸块和废墟。原以为要去看爱情片,却是战争、死亡和道德的主题,雷奈以意识流的蒙太奇,开启关于记忆的禁忌、战争伤痕下的永恒离乡。我还记得结束后因为电影带来的震撼,望著街上拾荒老人的踌躇之感。
我们对世界的接收有一部分便来自于这种,黑暗中影像带领的心灵运动,对照从剧院出来后、街道现实所缝回的叠加,你说的「空间通道」。黑盒子里的时间叙事突兀地介入日常,却让日常的时间更为辩证和歧异。移动于孵梦的洞穴子宫、和电所主宰的城市之间,剧场和电影院之于城市因此有仪式感与超现实的魅思。
我不确定我是否爱一个时代。在当下这个容易失忆、且难领会神秘、缓慢和沉默的年代,好像需要更多秘密的叛逃。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依旧爱著电影,或说叙事的艺术,可以因此学著领略喧嚣中的无措、窘迫的无言和命运的残酷。艺术是失眠夜里,面对城市游乐园般的霓虹孤独,可以随《四百击》的李奥一路奔逃到无人眷顾的冬日海岸,在清冷里虽无救赎,却有明了的慰藉。也才会明白,在费里尼电影里噙著眼泪、强勉微笑的茱丽叶塔.玛西纳(Giulietta Masina),要这么坚定地走下去。那是塔可夫斯基说的,即使有毁灭性的战争和灾难,仍须寻找接近彼此的道路,或许叛逃的意义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