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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梦到了影片中的一个场景,一群艺人在暗夜中狼狈地提著行李,左躲右闪,寻觅安身之处。我的眼眶成了一个长镜头,远远地、静静地,看著自己加入他们,和队伍中的男女老幼,沿著墙面缓缓地移动,仿佛墙砖以坚实的后盾顶住了我们孱弱的身躯。领头那位会先迈出几步,聆听,探路,确定转角安全,就带领我们横过一道街区,但很快,远方的枪声又让我们退回来,只好转向另一个方向,伺机而动。跟著,我们瞥见街道的另一端有两方对峙,帘幕拉开,一方前进、一方后退,有人被打死,有人把武器丢掉跑开,未几,后退的前进,前进的后退。歌声响起,「消灭国王的徽章、律法,那是我们的耻辱,被奴役的劳动人民们,不要害怕鲜血的威吓!」「法西斯要继续到何时,能忍受目睹祖国灭亡的煎熬吗?」「革命者们、兄弟们,站起来吧!」我们目击并经历,必然的卷入,我们知道处在某个历史转折,却无法判断命运轴向,只好一路躲躲藏藏、奔走复返,蝼蚁般移动著,存活。
是的,你猜对了,这个梦来自前阵子在光点看的电影,1975年,长达4小时,约百来个镜头,「希腊近代史三部曲」之二,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流浪艺人》(The Travelling Players)。影片以流浪剧团在希腊各地演出《牧羊女高尔芙》来穿针引线,每次演出的中断就是一次历史的演变,空袭、谋杀、逮捕,从1939年到1952年,田园牧歌与动乱时代,舞台是历史,独裁者、反抗者、解放者、被压迫者,以「希望」之名轮番上阵,然后我们看见的是,一群艺人在乡镇之间艰辛的颠沛流离。战争、改革、抗争,不是应该带来更美好的事物吗?不是应该带来更稳定的生活吗?眼帘所及却是满目疮痍、残落、毁败,灰扑扑的一片大地。他们总是在移动,荒芜的街道、萧瑟的城镇、严酷的山陵、广淼的海边,有的知道要去哪但不知道要找什么;有的知道要找什么但不知道去哪;更有的,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该找什么,只是活著,想办法活著。
安哲罗普洛斯镜头下的人物,鲜少特写,几近面目模糊,很难即刻读出他们在想什么、感觉到什么,仿佛是不具心理深度的个人。镜头不说明,只是呈现。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在暧昧当中有鲜明姿态浮现,他们的行径,每次移动的转折、凝望,理想主义者、投机分子、告密者、游击队、叛徒、受屈辱的人们,轮廓逐渐清晰,遥遥呼应著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述及社会情境下所凝造的姿态,共处潜流下的矛盾,享乐、侵害、聚餐、排练,歌舞升平与家破人亡,更错综复杂的关系伴随日常形体面貌溢出,而牵引著他们的时代战火多以远景呈现,或声响,镜头似乎都是平静的,张力却兀自穿透银幕喧嚣铺扬。
想像一下,我们习惯的好莱坞式战争电影会怎么拍,撇开高技术的爆破、逼真的断臂残肢不提,特写免不了,受伤惊慌的脸孔,泪水或血水,或童稚的小男孩小女孩,无辜地睁大眼睛望向镜头,请看看我们的痛苦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记得我们几年前一起去纽约的911事件纪念馆,不舒适感紧贴著观赏体验,不是不认同悲怆,而是不自在其苦难的情感调度方式,铺天盖地的悲情,并潜移默化认同底下的敌我之别。
俄国导演梅耶荷德(Vsevolod Meyerhold)提到:「舞台调度是观众可以阅读的乐曲。」放在电影语境即镜头的场面调度。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是用诗意抒情的场面调度来说故事,而不是现实叙事的剧本、人物,因此画面当中的人物体态和周边景观如何形成构图,他们从哪个位置走向哪个位置,行动过程的停顿、寂静和声响,休戚相关。触动我的正是在这里,不纯粹以情感驱动认同,而是让我们站在一定距离去观看,留下空间,提供选择,我们要再往前走一步、退一步,还是驻足当下。如伊朗导演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说的,观众也有该做的事情,不是吗?
写到这里,发现自己还没有跟你分享,安哲罗普洛斯如何透过场景调度来将时间错置,以镜头内的时空连续性来过渡数段历史的跳接,以人事物的在场和空缺来荡开运命的错身,只好是,下一道题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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