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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啊,有没有想过你这一系列身体书写,其实很旧?」「什么意思?」「就是过时。」「过时?」「对啊,你写的东西,虽然有道理,但感觉更像90年代小剧场的身体想像和追寻,无法对应到此刻我们面对的现实。」「有哦,想过。」「所以呢?」「我想像的系列文章,就是一点一点慢慢讲,旧,没关系,况且,没有旧,哪来新。」无可否认,书写过程里头,很多问题冒出来,如前辈对我的提问:「30年前的现实和30年后的现实,究竟有什么变化?30年前我们积极寻找身体训练的可能,30年后不找了吗?我们到底在找什么?找到了吗?然后呢?」
且把场景拉回90年代马来西亚的吉隆坡,被小剧场启蒙的年代。当时我们的老师孙春美刚从台湾学成回来,带来小剧场训练和表演形式的震撼,对我们这一群素人来说,一个美丽新世界就此开展,百宝箱琳瑯满目,装的都是混沌朦胧的心神向往。那时候,强烈的是感受,缺乏的是方法。我们没有他者经验,只有自我经验,一心渴望找到得心应手的表演方法,或说,技术、技法,还无从有心思顾及方法背后的历史脉络。后续就开启了一连串的工作坊,我们寄身于汹涌而至的各种流派,葛式身体、铃木方法,还有耳熟能详的舞踏、欧丁等,相信浩浩之中有明灯照映,任何路径都可能是康庄大道。接著,顺藤摸瓜,把场景带到台湾的台北,踏入西方知识取径的主要输出站,和华语语系的重镇,就不言而喻。「为什么不去中国?」20世纪下半叶,因应政治体制改革和经济建设发展而成了许多所谓开发中国家的典范,再加上冷战后侨教政策的奖学金补助等,台湾自然是向往之地。生活在此,置身于现代化运转中,当代触手可及。
「现在想起来,我们似乎一直处于寄身状态。」「怎么说?」当年对于知识焦虑的渴求与追寻,为了可以迅速运用、上场,我们寄托于各种有效可见的训练方法,企图借此变装进而变身,跟著不假思索地现学现卖,几十年下来,维持这样的状态,却裹足不前。「那是因为历史思考的缺乏。」对啊。我们有的是技艺的累积,缺的是思想的阐发,导致认识论的匮乏。因此面对时代趋势演进,我们很聪明并习惯性捕捉到当前所流行,闻鸡起舞,却甚少辨╱辩析当中曲折。当年仪式人类学的寻觅,来到生物神经学的探索,走到数位网络化的论证,西方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此等论述转向?他们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跟我们会遇见的困难是一样的吗?为什么我们的技术能从实体手工一跃成虚拟媒介?而身体能动性透过艺术表现的再生产,是提出了更不一样的美感经验吗?
当年紧随现代化进程而茂盛的小剧场与身体训练现象,方法背后其实夹带文化位阶与隔阂,以及文化差异造成的陌生感或不舒适感。回顾自身学习过程,身体几乎是无缝接轨,不曾提出任何质疑就接受,正如我们早已习惯将汉堡当主食,衬衫牛仔裤为穿搭,断裂早在身体里面,存在本就异化。那么,我们要怎么继续谈论身体?从哪寻找?
或许,让我们尝试从身体治理面向来切入小剧场的身体论述,看看各种以X为名的训练系统,如何提出一套对世界的解释进而以身体表演实践。当我们援用其论述和技艺时,是站在什么立基点来讨论,平等或差异,趋同或批判,驯服或抵抗,我们可以在彼与此的碰撞之间,拉出多长多深多远的距离,来检视过程中的位移、挪用、焊接,以及该诠释如何影响和建构了我们的想像与认知。如果说,写下舞蹈史新页的舞踏起点是在反省战争创伤和天皇威权;那么,马华要以什么来回应国家与文化角力中,种种妥协与逆返?
酝酿多年的「镜中之界」计划,源自此疑惑,当我们站在镜子面前,返身映照出什么样的「自己」,期待中的「前进世界」?面对我们既失根又混杂的历史处境,又处于战略及文化汇聚的地理枢纽,镜面的「界」要在何处划开?而可供身体转译叙述的多变参数,是离散或反离散、个人价值、国族想像?还是文化阶序、物质文明、科技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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