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大选前,有两位特别的朋友来访问我,特别来观选,为了保护她们,个资会模糊处理。
她们是来自对岸的朋友,《人选之人》的观众,其中一位喜欢阅读,很早就读过我的戏剧剧本。另一位,对政治跟社会改革非常有兴趣。
她们在欧美留学,两人背景不同,一个家中靠近公务体系,一个靠近市场,但都不约而同地,或因为霸凌、或因为性向,在成长过程中感受到幻灭,不管是身为女性、身为性少数,或面对审查,而再怎么家底高于他人的人,都特别在疫情期间感到幻灭,「我20岁的时候感受到了一个存在主义的危机。」来访的友人说。直接把你锁在家中数个月,甚至用铁链把你锁在家中,像动物一样地抢著物资,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求助无门。
我想起我在北京做小剧场跟写小说的好友,前几年跟他通信时,他说,审查愈来愈严格了,一开始是交剧本,后来是交排练录影,再来是现场,要一字不差。
这样要怎么创作?有好多戏就不能演了,那得怎么办?不晓得,不知道,这样还能创作的,我都深深敬佩。
还有曾经在深圳驻校教戏剧,遇到一位学生,我会一直记得,他来找我的那个下午,支吾再三,说有一件事想跟我说,但又起身,逡巡一周,到处检查头上有没有监视器,确定整个教室都没有,才开口跟我出柜,如今,他也在国外,正在学习表演,我们一直保持著联系。
以上几位友人,都想尽办法要留在国外,只有北京的朋友,说,虽然想走,但也不知道要去哪,创作与表达,如果跟所在之地断了连结,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台北的书店是天堂。」来访的友人说,她们买了好多好多书。
「我是支持巴勒斯坦建国的,但我们参加支持巴解的活动,都要戴帽子口罩,因为大使馆会派人来看,会参加这类活动的通常都会特别被注意。」互相提醒、参加这类活动要蒙面、隐蔽身分已是常态。
「家里以为我学的是一个有用的科目,但我其实念的是政治。你知道吗,辛亥革命前有个女性政治家,很早就提出了无政府主义的思想,我理想的世界,跟一百多年前她提出来的居然差不多,很可惜的是并没有发生。」
那为什么特别来找我呢?她们说,这是政治代餐,常常透过韩国或台湾的作品来「代餐」,但听到中文讲出来,冲击力又更强,她们感受到政治是一种日常,感受到戏剧可以跟自己有关。
「你们那边还是有很多很棒的作品啊,《隐密的角落》、《沉默的真相》、《漫长的季节》,在我的朋友圈都有很高的评价,我也非常喜欢。」
「但我觉得那跟我无关,里面的女性常常都只是一个道具或媒介,都是过去的事,没有一个可以想像的未来,而我们也不敢想像未来。」
要怎么样才跟自己「有关」?
我带了金牌台啤,买了五香乖乖跟鳕鱼香丝,她们送我一本英文的剧本,跟一个娃娃,我们聊了很久,5个小时吧,后面是我一直发问,我很好奇来自不同城市,各有什么特别的风土民情,她们开始觉得「哪里怪怪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因为什么事,我也分享我一路观察中国各种事件的关心与好奇。
「啊,莉莉,你知道吗,之前发现徐州铁链女的记者,后来消失了。很多公民记者跟律师就这样不见了,那位铁链女的下落,后来也没人知道。」我去查,发现精神失常的铁链女,没有人知道下落,众说纷纭,有网友要去探视都被阻拦,反而是8个孩子的爸,不但老家成为网红打卡热点,本人甚至还开始直播带货。
「我常常看你们在说本土化、在地化,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想创作的来访友人A问我。
「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觉得你身处的在地,并不接受你呢?」
「有可能吧,因为我不晓得我要对我身处的地方,说什么?」「我常常觉得,女人,或底层,是没有国家的。」
我们聊了5个小时,最后剪出了28分钟,经过数次审查,中间她发给我看,我说,哇审查不过这么多次,你还能知道要怎样才能上传。
「我已经很习惯了。」她说。
「这个真的要跟你们学习,你们真的是反审查之王!」我说。
「谢谢你们的存在,带给我们好多力量。」飞回去念书的国家后,她们这样说,她们想继续探寻「离散的中国人」这个身分,纷纷在寻找不回去而又有什么是可以跨越意识形态而能共同连结的方法,「你一定要来这边玩,这里的留学生都是你的精准TA,大家都很喜欢你。」如果说戏剧能带给人什么,我想这就是我最感动的时刻吧,能在这么冷的冬天,认识这样一批特别的朋友,而她们即使在这种时刻也不放弃行动,怎么说,人啊,人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