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一张平铺于桌面的纸,是空间的投射,也是心灵的映照,它不仅标示著地理的方位,更勾勒出人类发展的轨迹:每一条经纬线,都交织著历史的脉络;每一个座标,都承载著文明的重量。
换个角度看台湾──以「与南方相对关系」为中心史观的地图
让我们试著从「南岛语族群迁徙图」(图一)出发,重新想像一种看待台湾的可能:在这张地图中,台湾不再是被放置在大中国、北半球大陆板块旁的地理区位,而是被放置于南方、与太平洋岛屿更亲近的位置,给我们一个从南岛语族迁徙来理解台湾的观点。
南岛语族群(Austronesian Peoples)是使用南岛语系(Austronesian)的一群人,而「南岛」论述最先是由语言学家起始,其中「南岛」(Austronesia)一词字根源于拉丁文中的「南方」(austrālis)和希腊文中的「岛屿」(nesos),指称分布于南太平洋众多岛屿上的语言群。语言学家发现这些语言在语音、词汇和语法上存在著显著的相似性,彼此存在亲属关系,因此将其归类为一个「语言家族」。
在世界现存的语言中,只有南岛语系是以岛屿为主要的分布区域,分布于印度洋与太平洋上的众多岛屿。几千年来,这群血缘不尽相同、却使用亲近语言的人们,在海洋与岛屿间漂泊,迁徙路径北到台湾、南到纽西兰、东到复活节岛、西到马达加斯加,可谓真正的海上民族。然而,他们为何而迁徙?从何处出发?起源为何?
2004年,一张「横躺的台湾」地图(图二),在前教育部长杜正胜的中研院专题演讲中,以「换个角度看台湾」来强调摒弃大中国、改以台湾为中心史观,此图也因此成为近年来台湾最具争议的地图之一。然而,这张原本被命名为「我们的东亚邻居」的地图,在激辩讨论中,此图原本真正的企图——脱离欧亚大陆板块,以海洋角度呈现台湾与太平洋东亚邻国地理关系的独特视角,却未能获得应有的关注。
当年,这张引起广泛关注的地图,出自一位台大地理系博士生之手,他就是日后在地图学领域享有盛名的学者叶高华。叶高华认为地图不仅是空间的呈现,更是权力、意识形态的投射,地图上的每一处细节,例如地名、区划、疆界等,都可能成为建构历史叙事、塑造国家认同的工具,每一条线条都隐含著深层的文化意涵(注1)。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在1947到2004之间,台湾曾经有施行逾50年的「水陆地图审查条例」,规定民间出版「中华民国地图」都必须送审,因为地图的魔力如此强大,一张张不同视野的地图,都代表了人们看待世界的不同立场。
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族群迁徙
透过「看图说故事」研究古地图的方法,以GIS和统计量化技术,叶高华将历史上的移动和迁徙,转化为一篇篇的故事,在《强制移住:台湾高山原住民的分与离》一书中,叶高华分析了数十张精细的古地图,以此勾勒出从1930年代到1945年间,台湾高山原住民从山林家园迁徙到平地的历史轨迹,让我们得以一窥泰雅、赛德克、太鲁阁、布农、排湾、鲁凯等族人,在历史的长河中,如何同溪流般分岔、汇合,最终在不同平原上重新聚拢。而在重新审视「强制下山」议题时,叶高华驳斥了传统上认为「强制下山乃历史进程之必然」与「统治者为了分化原住民而推动移住」等倒果为因的概念,从哲学的思辨探讨历史的偶然性与必然性,并检视复杂的路径依赖、时间异质性、与偶连性等历史前因后果,呈现出更立体的高山原住民迁徙史,解开关于家园、身分、以及生存的迁徙谜团。
若将时间拉得更近一点,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台湾族群迁徙,又是如何发生呢?叶高华的另一本书《台湾族群史解谜:揭开平埔、外省、客家、福佬的历史谜团》,从制度沿革、人口统计、户口档案与调查资料中抽丝剥茧,一一破解台湾多元族群中平埔、外省、客家、福佬的聚合离散。而另一方面,自1960年代起,许多原住民为了追寻更好的生活,大量迁徙至都会区,2000年之后,随著台湾产业结构的转型,都市原住民的劳动型态也发生了显著变化,有更多都市原住民开始从事服务业,让新世代原住民在都市的成长经验与文化认同,呈现出与上一代不同的新面貌。
根据2024年8月原住民族委员会统计资料显示(注2),此刻都会区原住民族人口数已占原住民族总人口数超过五成(50.79%),成为「都市原住民」。也因此,对许多新生代原住民来说,「故乡」的概念已不再局限于「传统部落」,而是扩展至他们成长的「城市聚落」。而家园(城市聚落)叙事也不再仅只寄托于对部落乌托邦式的美好想像,也可能成为一面映照族群现况、回顾历史、反思原汉社会复杂度的镜子,同时也是展望未来、思考族群主体身分认同的指南针,在城市这个多元的场域中,原住民的认同不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且流动的。
人类学者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在《复返:二十一世纪成为原住民》的「原民现身」(Présence indigène)概念,似乎可以与当代都市原住民的情境对话,他认为,1980至1990年代全球兴起的原住民族运动「原民现身」是全球现象,与当时盛行的新自由主义以及二战后的人权意识密切相关。克里弗德提出「原民现身」是透过衔接(articulation)、表演(performance)和翻译(translation),来串联关于迁徙的记忆,并衔接部落原乡与都市聚落的协商。而「原民现身」则在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国家与NGO的政治活动、甚至是艺术与文化节、双年展,以及许多非正式的旅行和接触中都有展现。在艺术的场域,原住民创作者透过作品,捕捉了肉眼所不见的精神层面;用模糊化的手法,对抗殖民者凝视目光中对刻板印象的清晰性,以此打破传统原住民艺术被习惯阅读的方式,也形成在地的知识系统与生态观。
移动:文化的构成要素,族群的形成过程
而人类的移动与迁徙,可能会给当代社会什么样的影响呢?在《路径:二十世纪晚期的旅行与翻译》一书中,克里弗德提出另一个疑问:「我们是否能将『移动』视为文化的构成要素,将族群视为一种互动而开放的『形成过程』?」他认为人的位置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动态的,不管是在冒险、圣地参拜、跨国移工、举家移民、或旅行的迁徙之中,「文化」与「边界」并非先于「接触」(contacts)而存在,反而是透过「接触」才得以维持,对他而言,「旅行」与「接触」才是当代文化的关键词。
透过这样的视野,我们看到台湾当代迁徙的样貌,除了上述多元族群与原住民的移动轨迹,新住民也透过婚姻、投资、临时或契约移工、或寻求庇护的类难民等身分,在台湾展开多层次的文化交流。而土生土长的外省第三、四代,其身分认同已与第一、二代向往故土的离散经验大不相同;近年来,更有台侨/华侨后代,因向往亚洲平权或台湾的自由民主而来。这些不同移民的到来,为台湾的艺穗节或地方艺术庆典增添更多色彩,因为艺术往往就在这些「接触」中萌芽、绽放。
从岸离开,靠岸抵达,这句话看似简单,却蕴含了人类迁徙的复杂性——我们在移动中寻找归属,却也同时在失去;我们在抵达时获得新生,却也可能背负著离散的伤痕。而地图在这趟旅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既是实体的指引,也是心灵的寄托,虽然地图并不能完整地描绘出迁徙的经验,只能提供一个有限的框架,但我们看到地图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种象征,代表著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对自我的定位,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移动、迁徙,是今年秋天艺术节关注的重点概念,从「看不见的岸」出发,让我们看见了漂泊的心灵、破碎的记忆、以及在变动中寻求认同的渴望。展演的作品共同勾勒出一个关于迁徙、移动与身分认同的复杂图景。在海岛台湾生存的我们,在历史的洪流中不断飘荡,寻找著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然而,这个港湾却是如此地虚幻,如此地不确定——既是我们对过往的追忆,也是对未来的期盼。在这个快速变动的时代,我们不断地移动、不断地寻找新的归属,艺术家的作品提醒我们,迁徙不仅仅是物理上的移动,更是一种心灵的旅程,透过艺术,我们可以重新审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也让我们得以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平衡,那是属于自己的「看不见的岸」。
注:
- 黄国治〈台湾地图的100种画法—GIS达人叶高华〉,《台湾光华杂志》,2008年3月。
- 原住民族委员会统计资料显示,都会区原住民族人口数,按比例来看,以桃园市、新北市、台中市、高雄市4大城市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