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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贝托.吉尔演出现场。(Saige Prime 摄)
焦点专题 Focus 观点的移动,理解的可能──2024 秋天艺术节专题(一)

最慵懒的革命:巴西热带主义音乐运动中的国家认同与青年文化

1967年6月25日,披头四(the Beattles)在人类透过4支卫星破天荒同步能让4亿人收看直播的特别节目「Our World」中高唱〈All You Need is Love〉,时值第3次以阿战争。1985年7月13日,皇后乐团(Queen)在英国人为衣索比亚饥荒募款的拯救生命演唱会(Live Aid)现身。当皇后乐团的〈Bohemian Rhapsody〉大唱「妈妈!⋯⋯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被生出来!」之时,他们的风采甚至一度掩盖了巴布.狄伦(Bob Dylan)与大卫.鲍伊(David Bowie)的光芒。

以上的人类共同记忆都非常的北方,而且男方。 仿佛北方的男人们是爱与正义的代表,拯救著落后、饥饿、野蛮的南方。令人悲伤的是,演唱会愈办愈多,当时的非洲却似乎愈来愈穷。或许作为全体人类的一分子,我们更应该想起的是1970年因为没去成胡士托音乐节(Woodstock)而写了〈Woodstock〉这首歌的琼妮.蜜雪儿(Joni Mitchell——可惜人们总爱说她是男版巴布.狄伦),或是巴布.马利(Bob Marley)在1978年让互斗许久的两个政党兼黑帮的头「表演」出握手言和的One Love Peace音乐会。

甚至,我们应该再往南方一点,来到巴西,遇见 Bossa Nova 的起源。如今一般人以为是在头等舱、爵士酒吧或热带岛屿假日饭店上放送的懒洋洋歌曲,其实在1950年代末期是极具革命性的音乐运动。表面上听起来舒缓放松,简直像任何廉价的情歌。但其实不论就乐理层次或文化层次,它都无比稀有与珍贵,尤其在那萌发的时刻。

去正式、反文化──Bossa 掀起的巴西音乐文化革命

乐理上,若仔细研究 Bossa 当中和弦的变换,以及人声与伴奏相互交错的切分音,会发现那蕴藏著非常复杂的结构。文化上,Bossa 的系谱广袤而精深:19世纪末形成的森巴、非裔美国人的爵士乐及摇滚乐、巴西东北部 Bahia 地区在地化的加勒比海化非洲音乐,全部都可以在 Bossa 中找到栖身之地。差别在于 Bossa 将原本这些「可跳舞的巴西音乐」,变成了「必须专注聆听」的音乐。

还有一个重点,使得 Bossa 成为一种革命,那就是除了这些「传统音乐」之外,在足以登上大雅之堂的「正式音乐」领域中,一直到 Bossa 在50年代末期出现之前,声乐那种饱满圆润的唱法,才被视为是「会唱歌」的腔调。与此相对,Bossa 掀起的巴西音乐文化革命,却是极度清新,简直为世界带来了一种全新的音乐类型。非洲的乐鼓和阿哥哥(Agogô)的节奏放慢10倍、森巴节奏变成独奏吉他,而词曲乐者在脑海中想著海洋、船只与青春肉体,用一种刚起床不久的嗓音来唱歌。管弦乐伴奏再见,腹式呼吸饱满唱腔掰掰。就让我们轻轻吟唱,甚至走音都好。就是要那么地「去正式」。就是要那么地「反文化」。

吉贝托.吉尔演出现场。(Gilberto Gil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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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声吟唱,Bossa 最早的代表性人物乔安.吉贝托(João Gilberto)就是如此。他声音小又懂走音,一把吉他就可以浪迹天涯。传说中他可以一整天只弹一个和弦,试试几10种弹奏效果。录音时,吉他单独一支麦克风,音量与人声相同。他的第一张专辑,1959年《Chega De Saudade》风靡了全巴西。他唱的〈Desafinado〉版本 至今仍然是不断被翻唱再翻唱的经典。这首歌的曲调由 Bossa 第一作曲家 Jobim 所做,歌词由音乐家 Newton Mendonça 所写,歌名就叫做「走音」(编按:请参文章开头处影音连结)。

我的反音乐行为

Meu comportamento de anti musical

我自己在说谎,我必须争辩

Eu mesmo mentindo, devo argumentar

这就是巴萨诺瓦

Que isto é bossa nova

这很自然

Que isto é muito natural

…… 

你和你的音乐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

Você com a sua música esqueceu o principal

那在胸口的走音

Que no peito dos desafinados

在胸口深处无声地跳动

No fundo do peito bate calado

走音者的胸膛里也有一颗跳动的心

No peito dos desafinados também bate um coração

没错,乔安.吉贝托的背后有一位强大的作曲家,那就是上述提及的 Jobim。Jobim是史上最有影响力的 Bossa Nova 创作者。在创作出举世闻名的作品以前,他也大量地学习过古典音乐。他的音乐涵养属于国际型,同时深谙巴西的丰富文化。他的 Bossa 暖暖地影响著美国爵士乐,从当时的美国巨星法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超爱他就可看出端倪。他谱曲的〈伊帕内玛的女孩The Gril From Ipanema〉至今仍仅次于披头四〈Yesterday〉是历史上被灌制最多次的流行歌曲。而最早被唱红的1964年英文版本,就是巴西前文化部长吉贝托.吉尔(Gilberto Gil)的前妻 Astrud Gilberto 所唱。事实上,Bossa 令全球陶醉的程度,已经跨越了语言的藩篱。就算听不懂歌词,人们就是喜欢 Bossa。比如,〈Mas que nada〉就是这样一首轰动全球的歌曲,音乐开关一切下去就人人可以哼唱,几乎变成世界通用语。

当 Bossa 成为青年运动,热带主义随音乐传播兴起

当然,只是乐风不同、唱腔不同,似乎还不足以说 Bossa Nova 是一种青年运动。显然,1964年是一个重要转折。即使有著50年代首都巴西利亚(Brasília)的兴建与全国乐观的现代主义,左倾但虚弱的政府仍无法抵抗1964年对左翼政治反弹而兴起的右派军事政府。在政变过后,所有创意与创作遭到封杀禁止,艺术家与创作者们则不得不进一步思考自身和政治运动中的关系。

随著军事统治的来临,巴西政府在大众媒体技术上投入了大量资金,为的是控制人民。

在什么东西都会被审查的情况下,创作者规避审查的招式也日渐高明。那是一种以走音为荣且跟美国 R&B 完全平行宇宙的音乐世界。1967年吉贝托.吉尔联手卡耶塔诺.费洛索(Caetano Veloso)在 TV Record 节目上引进一种新型态的音乐,将 Bossa、爵士、美国摇滚乐、巴西各种传统音乐的乐器以电音炫技的实验方式结合起来。他们的音乐开始传播,很快在主流媒体中被称为「热带主义」(Tropicalismo,或称Tropicália)。这个运动相当于在威权政治中重新定义巴西文化认同的青年运动,也是一种「反文化运动」。除了上述两位大将之外,盖儿.柯丝塔(Gal Costa)悠扬的嗓音、完全不输给纽约地下丝绒乐团(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迷幻摇滚乐团「变种人」(Os Mutante),也是这场运动中的焦点人物。她们的音乐颠覆了「世界音乐」的刻板地位,彻底违反「不插电」的素朴演奏,把浓情蜜意或颓废任性发挥到极致。热带主义的音乐变得难以定义,有时静谧陶醉,有时热闹到仿佛置身非洲乐鼓的仪式现场,而且是「有插电」的非洲音乐。这些音乐重现了1928年出现的「食人运动宣言」(The Anthropophagic Manifesto),其中的吃人,指的是把各种文化元素全部吞下肚,变成自身肉体的一部分,同时顽固地玩弄自身被定义为「野蛮」的意象:没错,我就是「野蛮人」、我还会「吃人」,你能拿我怎么办?换言之,热带主义运动本质上同时是讽刺的、反骨的、混杂的、乡愁的,反威权以及反殖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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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贝托.吉尔演出现场。(Philharmonie Luxemburgo 摄)

音乐即政治:偷渡社会运动的音乐会现场

乐如其名。「热带主义」一词充满繁复系谱与内在张力。运动的名称起源于费洛索的作品〈Tropicália〉,而该作品的灵感又取自视觉艺术家 Hélio Oiticica 的一个装置艺术作品,他在作品中讽刺了巴西作为色彩缤纷的热带天堂的意象。由于这个词本身是借用自1500年葡萄牙贵族航海家 Pêro Vaz de Caminha 写给葡萄牙国王的信中,对巴西这个「被发现」的热带天堂意象,因此它也蕴藏了反殖民的力道。

这类「掉书袋」的命名政治,在热带主义运动成员中很常见。比如1968年发行的热带主义专辑名称《Tropicália ou Panis et Circencis》,就是刻意的拼错,原本应该是拉丁语:panem et circenses,意思是「面包和马戏」,或说政府向人民略施小惠的愚民政策。刻意拼错,无疑是为了进行政治批判的同时,又规避审查。

随著热带主义运动兴起,1967到68年间,军政府时代下的巴西街头开始冒出各种「偷渡政治」的演唱会。这些演场会,与其说是嘉年华盛会,不如说那是当时军事政府底下唯一一种可行的公民聚会模式。当时的音乐会集会其实就是社会运动抗争现场。参加演场会就是一种政治宣示。音乐就是政治。

在琳琅满目的演唱会中,什么政治色彩与光谱的人都有。从左派到右派,从爱国派到抗争派,不一而足。在这些热闹却平和的演唱会大乱斗之中,费洛索与吉尔被最左翼的人们批评「过于布尔乔亚」,又被最右翼的人批评「不够传统」。其实,他们本质上是深刻了解巴西音乐,但同时也是不折不扣的世界主义者。他们既拥抱美国文化,又珍惜自身传统,同时挑战了左派与右派的单一思维。他们的影响力也十分巨大,巨大到引来当局的忌惮。终于,在12月时,他们被当局逮补囚禁,之后流亡伦敦。有趣的是,当局允许他们在流亡前,先办些演场会「存钱」买机票,筹备流亡基金。

讽刺的是,这场从1958年 Bossa 风潮开始到1968的热带主义音乐会的10年革命与革命「失败」后的流亡,正好让吉贝托.吉尔这样的世界主义音乐人,彻底有机会在欧美的国际舞台施展手脚。到1972年吉尔返国前这3年,他已经在伦敦看过齐柏林飞船(Led Zeppelin)、Pink Floyd、The Who 及滚石乐队(The Rolling Stones)的现场演唱会。同时,拜伦敦的非裔后代社群之赐,这也是吉尔第一次接触到加勒比海的雷鬼音乐。等到日后他回到巴西,录制了〈No Woman No Cry〉的葡萄牙语版本,吉尔的音乐再次席卷了全巴西。

在70和80年代,吉贝托.吉尔与其他热带主义成员持续地表演音乐并录制音乐,影响了全世界的流行音乐。热带主义进入雷鬼、Disco、灵魂乐、奈及利亚 Juju,促进了同期数个「非洲—巴西」音乐运动的发展,并持续影响著美国的爵士乐。

从 Bossa 到热带主义,这不是一般的民俗音乐,也不是「世界音乐」。这是全新的音乐类型,又原创又巴西。这是世界人的音乐,一场「最慵懒的革命」。

吉贝托.吉尔演出现场。(Gui Jorge 摄)
吉贝托.吉尔演出现场。(Gilberto Gil 提供)
吉贝托.吉尔演出现场。(Gilberto Gil 提供)
吉贝托.吉尔演出现场。(Gilberto Gil 提供)
吉贝托.吉尔演出现场。(Gilberto Gil 提供)
本篇文章开放阅览时间为 2024/11/15 ~ 2025/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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