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邀请的当下,随即想到我从去年开始的台湾农业创作计划——「恶土物语三部曲」,今年即将进行到第二部曲《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创作(去年度得到文化部扶植青年艺术创作计划的第一部曲《神农十七号》即将在今年正式演出),二部曲是改编自真实社会事件的农业经济犯事件。
我的表哥和表嫂夫妻两人,是曾经独霸一方的蔬果贸易公司「青松公司」负责人,自2021年1月至2021年4月间,两人将青松公司帐户现金及公司支票占为己用,带著新台币1亿6千万逃亡海外。哥嫂夫妻,他们总是围著我叫小姑姑的4名子女,以及我的姑姑与姑丈夫妻一家自此从台湾人间蒸发,只剩下刑法第336条第2项侵占罪、第339条第2项诈欺罪及第342条第1项背信罪的犯罪记录,以及国际通缉令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2021年的3月我完成了人生大事,从小就疼爱我,总是叫我叫他「小哥哥」的表哥和他青梅竹马的爱妻,也是我从小就认识的表嫂全程参与了婚礼的筹备到宴客,我还记得婚宴当日在会场兴奋奔跑著的几个小侄子,文静害羞的姪女就快要升高中了,宴客后我们全家人久违地拍了一张合照,没想到这张照片竟成为我们最后的纪念,不到一个月之后,小哥哥一家被通缉,公司恶意倒闭的新闻登上大小版面,父母来电话提醒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哥嫂的去向,那时候照片中脸上洋溢著骄傲与幸福的哥嫂两人和刑事通缉页面中的通缉照毫无二致,依然是我记忆中那个剑眉星目、英俊疏朗的小哥哥,小嫂也是带著她一贯温吞甚至有点胆怯的微笑,我一直忍不住在想,小哥哥那时候已经在计划逃亡了吗?他是为了看著我披上婚纱,才一直等到了那一刻吗?
这个事件里恶性倒闭的蔬果产销贸易公司「青松公司」是姑丈那一代建立起的公司,在我故乡曾经穷苦贫瘠小农村里只有世代务农的家庭,姑丈和我的阿公曾是最早开始响应政府成立产销班,试图改善靠天吃饭一穷二白的农民生活,后来姑姑与姑丈结婚后,也把产销班的逻辑加入企业经营规模,成立了结合契作和全国贸易经营模式,小哥哥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作为姑姑幼子的他并没有继承家业的负担,我们年龄差距极大,在我懂事时,当年那个想成为建筑师的青年,竟然放弃他的建筑师梦,回到故乡成为「青松公司」第二代的负责人。
小哥哥曾在媒体面前赌咒,要当「蔬果界的台积电」,要透过企业化经营,将台湾引以为傲的蔬果产业打造成国际知名的项目,让本土接轨国际,让农民和中下游厂商的利润整合。但是青松公司的资金周转不灵、财务缺口等,变成让公司积欠农民货款、拖欠员工薪水、公司跳票的原因,在小哥哥一家失联后,不只嘉义地区周边,包含云林县麦寮乡、元长乡、四湖乡等乡镇有数百名契作农民、厂商受害。他放弃梦想换来的一切,是转头对自己心系的农民打下沉重的一击。
小哥哥不是没有努力挣扎过,他走了之后我们才知道他抵押祖产土地,又向地下钱庄借贷,试图一次又一次度过燃眉之急,我不知道当他决定提领公司大笔现金离开时心中有没有百感交集?有没有想过故乡的土地喂养出的青年,最后会成为国际通缉犯?
当然他的作为造成了云嘉南农业的创伤,在公领域这个事件是他的罪,他的罪是公共性的无可原宥,是总有人要承担后果的。但在这个公众事件中对我带来的影响又包含私领域的真相,仅有在那片穷山恶水中成长起来的我们才能理解,不能轻易为外人明白,遂成为了我改编的契机。
我将改编这个真实事件,在正与恶与绝对不能倾斜的正义之下,承担著这块母亲大地的恶意和父亲天空下浓重令人窒息的空气的我们这些来自「恶土」之地的孩子,被所依恋的事物践踏后微不足道的梦想破灭的微弱叹息。
从「奇情与怪诞的警世」到「内心与社会的探索」:犯罪纪实改编戏剧的内涵转变
沈琬婷
嘉义人,北投媳妇,婚后定居台北。毕业于国立台北艺术大学剧场艺术创作研究所。剧本作品曾获台湾文学奖、台北文学奖、广艺金创奖的肯定。作品涉猎广泛、写作以社会为本,凝视现象并提出疑问,以写作与世界对话。剧本作品曾与香港、新加玻、丹麦等地的剧团合作,并持续进行翻译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