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仔戲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哭調?它多少訴說著先民面對命運和外在壓迫的自我解脫和安慰……
《陳三五娘》
2月19〜21日 19:00
國家戲劇院
歌仔戲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哭調?一旦我們深入硏究台灣史和藝人的身世,似乎就能了解:事實上它是多麼切合觀衆與表演者的心。
歌仔戲形成於日據時期,從原鄕傳來的錦歌、車鼓,演變成落地掃。先民最初懷著對前途未知的恐懼和挑戰的心情,跨過黑水溝而來,而後驚惶甫定,卻又經歷異族高壓統治、政治白色時期,人們急於尋找精神出口的情狀可想而知。於是傳統戲曲就成爲民間紓解情感的憑藉:《陳三五娘》、《呂蒙正》、《梁祝》、《什細記》稱爲歌仔戲四大柱的曲目,內容多爲才子追求佳人而終落於敗亡的結局,多少訴說先民面對命運和外在不可抗拒壓迫的自我解脫和安慰。這幾乎可說是一種移民族群的原罪:對於自己的不安現狀而希冀懲罰。傳統歌仔戲的劇情中,在在可印證這個母題。
幼時常常不解爲什麼台上淚眼縱橫的小生,能引發台下數千觀衆同聲一哭,散戲後還紛紛贈金牌、送項鍊等。全場哭聲雷動的景象,在我幼小的心靈深深刻下烙印。酬神戲對於孩童來說是一年當中難得的快樂時光,每當午后戲棚搭起,一股莫名興奮就如滿帆鼓脹。好戲尙未上場,台下已一片沸騰;全村扶老携幼而來,各樣小販麕集人潮之中。然而對小孩來說,這只是出來嬉鬧的藉口。我從來不知台上在演些什麼,倒是後台的演員生活,頗能滿足某種窺視的快感:匆匆換衣裳的小旦,旁邊無人理會啼哭的嬰兒,躺在草蓆休息的小生……。演義五千,人生百歲,盡在戲台前後演出;只不過台前是古裝的悲歡離合,台後是現實的漂泊流浪。或許這種時空錯置也正是舞台劇的魅力所在。小小舞台上的演藝生涯,往往掏空了藝人寂寞的心房。在狹小的生活空間和人際關係中,藝人們互相安慰,也互相傾軋。他們的情感是多麼脆弱,心志又多麼堅毅。這個行業所塑造的辛酸生涯和人格特質,在歌仔戲老師廖瓊枝身上都可見到影子──然而這也正是塑造一位偉大母親和其藝術造詣的源頭。
廖瓊枝老師自幼遭父親遺棄,四歲時母親死於船難。十一歲那年外公過世後,她便扛起撫養年邁外祖母的擔子,早上沿街賣油條,下午賣冰棒。不到四年外祖母亦過世,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只好加入賣藥團行走江湖,而後又綁戲*於「金山樂社」三年四個月,從此開始歌仔戲生涯。廿歲那年,廖老師正式當上主角;她專攻小旦,由於本身已嘗盡人間冷暖,所以能細膩地詮釋苦旦的悲與怨。某一年她嫁給戲班「戲先生」,在生下一對兒女之後,丈夫從此棄他們於不顧。她咬緊牙、噙著淚水獨自扶養兒女。民國六○年代歌仔戲沒落時,曾兩度赴美在成衣廠打工掙取生活費,直到累出病來才回國。民國六十八年許常惠敎授邀她於硏討會中示範演出,才又重出江湖。
杜鵑非泣血,其聲必平凡。廖老師用一生來潛養她的舞台表演藝術,用將近六十載顚沛流離的歲月,淬勵其歌藝,實在不是現今藝人所能及。或許今天觀賞她的表演是一種殘忍,但要達到藝術的高峯,或許這些磨鍊是必需的?希望我們在廖老師的表演中,能體會到先民的感情和呼喚,使歌仔戲的原始精神能代代傳遞下去。
廖老師曾獲民國五十一年地方戲劇比賽靑衣類第一名,民國七十七年獲得薪傳獎。目前她全心致力於薪傳的工作,傳授其一生的技藝,以爲歌仔戲扎根。她終日南北奔波,有時眞令人擔心她瘦小的身軀如何負荷如此沈重的薪傳責任。但是她一如唐吉訶德般和時間與理想交戰,心中永遠懷想著歌仔戲美好的明天。
文字|黃庭輔 任職國家電影資料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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綁戲:原爲台語,指簽約於一定期間在該戲班唱戲,事前先領賣身錢,其間除隨戲班吃住,不另支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