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京劇,觀者所陶醉的是演員的扮相、唱腔、身段等可聞可見的具象藝術。如果舞台上的演出,使觀眾陷入深思,或留下讓觀眾旁鶩的空白,反足以證明演員欠缺攝人心魄的魅力。
最近《徐九經升官記》在台北演出轟動,論者多歸功於編劇的成功。豈知對京劇而言,劇本編得好可能只是錦上添花,京劇眞正的骨髓仍在演員的功力。
京劇純粹是「演員劇場」,有別於以劇作家爲中心的「作家劇場」。二者分屬兩個不同的傳統和兩個不同的藝術範疇,可能是分則兩美,合則兩傷,因二者之間存有不易統合的矛盾。演員的藝術,全靠札實的基礎訓練和個人的藝術領悟,仰賴編劇者至微。編劇要求整體的表現,而偉大的演員卻只求突出個人。
前幾日去看天津京劇三團(華聯京劇團)來港演出,主辦單位在首演之日特別選出折子戲中的菁華片段,用以吸引失去了傳統記憶的殖民地觀衆。該劇團的名角兒也都在同晚出場。菁華片段果然精采,大大突出了演員個人,同時也使我發現到在過去累次完整的劇目中,未嘗見到的個別演員所發揮出的魅力。
譬如說李莉演出的〈乾坤福壽鏡〉中「失子驚瘋」一場,演員靠了兩隻水袖把一個因失嬰而焦急成瘋的母親的心情表露得無微不至。長達半小時的表演,在劇本上可能只需兩句話就寫完了。水袖的多種變化以及每種姿態中所蘊含的情緒和意義,非編劇者所可設計,亦非文字施展修辭的範圍,全靠演員自身的創意和鍛鍊。所謂身段的爐火純靑,係演員身體律動所造成的境界,超出了文學的領域。這齣戲是四大名旦之一的尙小雲傳下來的。其中身段架勢的師徒相承,縱可記錄,也是舞譜的方式,正如記錄唱腔是樂譜的方式,都是非文學的。京戲含有太多非文學的成分,實在無法以文學的標準予以衡量。
又如《鐵公鷄》中張嘉祥爲向榮控馬一場,劇本上若寫,無非也是一兩句即可交差,冗長的表演,全看胡少毛和張幼麟兩位演員的身段和功夫。請出台面,只爲由鬼門激射而出的一串連綿觔斗。如果只有觔斗,便不免流於雜技。觔斗以外,還有演員的身段、架勢、眼神等豐富的戲劇表情,是普通雜技演員沒有的。京劇中武生的架勢與高難度的體能展現,就如芭蕾舞者的魚躍和廻旋,雖爲固定的型式,但不同的舞者自會舞出不同的風姿。
觀京劇,觀者所陶醉的是演員的扮相、身段、唱腔、音色等,皆爲可聞可見的具象藝術,且導向人體的美學,其中甚少涉及到思想。如果舞台上的演出使觀衆陷入深思,抑或留下讓觀衆旁鶩的空白,反足以證明演員欠缺攝人心魄的魅力。京劇鼎盛的年代盛行「捧角」,其瘋狂的程度近似今日歌迷之捧歌星,即因觀衆不由自主地會迷上某特定演員的個人藝術。是故京劇必先有拔尖的演員,始有熱中的觀衆。
我覺得京劇的生命力完全寄託在特出演員個人的魅力上,與劇本的良窳關係不大。在盛行國劇改造的今日,求取編劇上的完整固無可厚非,但絕不能忽略了表演藝術的精求。演員的技藝端賴嚴格的訓練、虛心的繼承和個人風格的培養。如果培養不出具有個人魅力的偉大演員,京劇恐怕眞要步上沒落的道路了!
文字|馬森 戲劇學者,香港嶺南學院中文系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