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有罪,我先走錯了一步……都讓我一個人承擔吧……」似乎,從序幕開始,《雷雨》就在尋求一個悲劇的救贖;而在編導的詮釋下,也從序幕起落入重重錯置的困境。也許,周家大屋才是雷雨蒸熱的氛圍中,無可救贖的生命的「困」境。
《雷雨》
4月17〜24日
國家戲劇院
台灣戲劇公司於今年四月推出曹禺的四幕悲劇《雷雨》,終於使得睽違中國戲劇經典多年的台灣觀衆,有緣目睹一向只存在於傳聞中的「大師傑作」。然而,劇本文本(drama text)不同於表演文本(performance text),中間必然經過製作者的詮釋。以下的討論主要以舞台所呈現的表演文本爲依據,並不涉及兩個文本之間的比較。
誰是悲劇的中心人物
一塊看起來像是油畫的藍天白雲遮住整個舞台,在史擷詠強烈、悲壯的旋律襯托下,頗有幾分義大利導演巴索里尼的電影《伊底帕斯》中空景鏡頭的手法,透露著「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的感慨,令人耳目一新,充滿期待。
忽然,一陣高頻率的笑聲讓人嚇了一跳,接著觀衆透過紗幕看到一個老婦人(魯侍萍)的背影,幾個修女穿梭而過,旁白響起:「天知道是誰犯了這個罪……如果要罰,就罰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一個人有罪,我先走錯了一步……一切罪孽都是我一個人惹的,那就都讓我一個人承擔吧……」然後又是一陣「裂人心肺」的慘笑(改編版劇本中的形容),主題音樂緊接著切入。
從序幕的處理,已顯見導演李行企圖以魯侍萍爲悲劇的中心人物來詮釋《雷雨》,是她「一個人有罪」,她必須承擔所有的錯誤(詳見〈李行談雷雨〉,本刊第六期,80頁),因此以她爲戲劇主軸。然而魯侍萍眞是最該受責難的角色嗎?固然整個悲劇肇因於她與周樸園發生關係,但是,她只是一個女僕,而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社會,僕人是很難抵抗主人的威逼或利誘。如果說魯侍萍有罪,周樸園則更是罪上加罪:上層階級的高等知識份子兼實業家,引誘了年輕純潔的女傭,又把她像塊舊抹布似的扔掉。隨著劇情發展,當魯侍萍知道周萍和四鳳的戀情而阻擋無效後,她決意不說出二人的兄妹關係,催促他們趕快離開(這裡顯現了傳統母性的曲意成全,是劇中最精采的一段),反倒是周樸園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揭穿眞相,造成悲劇的發生。所以,第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應該是周樸園而不是魯侍萍。
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李行企圖凸顯「女性受難」的主題,來反詰父權體系的佯威,以諳合當今女性意識的氛圍,蘩漪豈不是更允當?劇中三位悲劇性的女主角,四鳳刻劃較爲平面化,魯侍萍較爲溫和,蘩漪則最吸引觀衆目光。曹禺在一九三六年版的《雷雨》劇本序中提到,周蘩漪是他「最早想出的,並且也較覺眞切」的人物:「她是一個最『雷雨的』性格……她擁有許多行爲上的矛盾,但沒有一個矛盾不是極端的,『極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熱的雰圍裡兩種自然的基調,劇情的調整多半以它們爲轉移。」爲什麼李行捨蘩漪而選擇「明暗間色」的魯侍萍(曹禺的形容)做悲劇中心,著實令人費解。就好像如果要把《哈姆雷特》詮釋爲母后葛楚德的悲劇,光開場亮亮相是不具說服力的。台灣版的《雷雨》序幕,點睛不成,徒然添敗筆。
張弛之間幽默解頤
除了序幕,整齣戲不再看到導演明顯的主觀風格,而是對劇本的「忠實呈現」,表演文本並沒有出現次文本(subtext)與正文本(text)搏鬥或差異(discrepency)的情況。《雷雨》的第一、第二幕令人矚目,劇本精采是關鍵所在。除了一開始管家魯貴和女兒四鳳對話稍嫌冗長外,蘩漪刁難四鳳倒藥所顯示的煩躁,小兒子周沖的輕快,都描寫得準確細膩。而主人翁周樸園強逼蘩漪喝藥一幕,不但充分表達舊式社會「父權猛於虎」的形象,同時也展現了「喜劇抒解」(comic relief)的高明手法。例如,周樸園看了看掛錶,吿訴兒子們有十分鐘可以談天。談到一半,他忽然想到問四鳳究竟蘩漪有沒有喝藥。蘩漪不願喝藥,周樸園叫四鳳把藥端到蘩漪面前,然後要小兒子「請母親喝藥」。他怒斥蘩漪:「當了母親的人,處處應當替孩子著想,就算自己不保重身體,也應當替孩子立個服從的榜樣!」繼而又叫大兒子周萍跪在母親(其實是情婦)跟前「勸母親喝藥」。蘩漪終於喝了,哭著跑上樓去。在極度緊張的氣氛中,周樸園突然又掏出掛錶說:「還有三分鐘」,轉到剛才跟兒子聊天的話題。劇本以幽默的手法化解緊繃的情緒,一收一放之間,功力俱現,即使九〇年代的台灣觀衆,一樣看得驚心動魄。在第二幕中,當周樸園由魯侍萍口中知道帶頭罷工的礦工代表魯大海竟是自己兒子時,大海正好闖進來,周打量著他,然後以並不嚴厲的口吻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大海回答:「董事長,你不要跟我裝糊塗,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嗎?」──實情是魯大海才是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像這類話鋒急轉的幽默,以及話語和眞實的反差所產生的荒謬感,都能博得觀衆的會心一笑。
換景露出層層破綻
但是就結構上言,《雷雨》第三幕呈現出裂縫。首先,第一、二、四幕都在周家,第三幕卻換景到魯家。就劇情內容似乎無此必要,因爲把場景換到魯家後,只不過是把剛才在周家的人(除了周樸園外)一一移師到魯家,到了第四幕又原數回到周家。這樣往返一遍,如果說是爲了讓每個人淋一趟雨,在周家花園就可以辦到。甚至連蘩漪鬼魅似的從窗口窺看周萍、四鳳相擁而妒火中燒的一景,在周家那扇原就鬼氣森森的窗口照樣可以上演。勉強找理由的話,也許是換個景使觀衆不致視覺疲勞。但是,如此一來不但拖延換景時間,也增加交待人物出入的麻煩。這類小破綻層出不窮。例如第三幕四鳳衝了出去,魯侍萍追去找四鳳;到第四幕,魯侍萍還沒找着四鳳,居然在周公館外面等著。而四鳳要見周萍,在傾盆大雨中用吹口哨的暗號呼喚周萍;幸虧周萍耳朶犀利聽到哨聲,才讓她進來。
還有,第四幕絕望的繫漪回到周家,周樸園叫她上樓去,蘩漪反而兇狠地叫周樸園上樓去;此時周萍進來,周樸園又叫蘩漪上樓到書房拿介紹信,蘩漪改口:「好哇!」就上去了。相隔不到一分鐘,蘩漪情緒前後判若兩人。這種「方便行事」顯示出入場處理的困境。
周家大屋,苦難的根源
換景所涉及的出入場的困難並不算是太大的缺陷。眞正的問題在於:換景造成主題意象的斷裂。前面之所以著力討論序幕的問題,就是因爲在《雷雨》中,其實並沒有一個角色足以貫穿全劇。每個角色都是受難者,甚至連周樸園或魯貴給觀衆的感覺也是憐憫多於厭惡,劇中人物彷彿受某種巨力牽引,身不由己地往下直掉,掉到無盡深淵。那麼,誰是《雷雨》眞正的主角呢?按照曹禺自己的說法,是「命運」,是「自然法則」,是原始令人畏懼的雷雨。從內容看來,《雷雨》明顯有結合希臘悲劇和自然主義戲劇的企圖,並且透露出莎士比亞式的宏觀視野。
然而,《雷雨》眞正的主角也許不是雷雨,而是周家大屋。房子是《雷雨》苦難的根源。房子是人所建造,給予人遮蔽風雨的安全,但也是人的生命力的限制;房子就是具體而微的社會體制(包括家庭)。在這齣戲中,周家大屋永遠門窗緊閉。隱喩地說,蘩漪是周家的窗戶,爲周家帶來新的氣息;但周樸園又立刻把窗戶關上。周萍是蘩漪的窗戶,但是周萍又自己關上它。任何有生命力的人在房子裡都窒息欲死,但是誰也出不去。一開始就要出去的周萍到最後還是沒能離開;蘩漪是被關在籠子裡奄奄一息的母獅;四鳳和周沖衝出去了,但他們死了。周家大屋不僅是中國舊式家庭的寫照,更是盧梭的「自然人」與社會制度不斷抗爭的永恆象徵。聶光炎做出血紅直矗的周家大屋牆壁,是高明具洞見的舞台設計,揭露了一個堅固的硬體是有多少數不淸的、活潑的靈魂塗抹在上面。生存在這屋裡的人,不論如何掙扎,如何受自然運息所激動,終究在禁錮的牆壁上撞得頭破血流,永遠逃不出去。全劇以周家大屋、陳舊的家具做爲場景,掌握到有力的意象;只可惜第三幕無緣無故的換景削弱了大屋矗立不移的壓迫感,使原本最重要的主題象徵淪爲只是舞台配景而已。
綜觀此次《雷雨》的表演文本,可說是「有所爲,有所不爲」,旣表達新的詮釋觀點,也保留原有的架構內容,顯示製作者對此劇的審愼態度。只可惜,新詮釋意欲以旁枝取代主幹,給人本末錯置之感;而曹禺劇本的疏漏,亦不見詮釋者予以化解。台灣版的《雷雨》也許是一次成功的演出,但恐怕難稱得上是一次成功的詮釋。
文字|龐類德 劇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