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歌仔戲就像浪子一樣,有路無厝,完全要靠自己的奮鬥、打拚,才能立地生根,爲自己創造一個梨園的大家庭。」旗下擁有數十名成員班底的「葉靑歌仔戲團」團長葉靑如是說。
《冉冉紅塵》
10月22至25日
台北國家戲劇院
敍述靑年才俊李志貴進京趕考途中,見強權橫行,遂誓言高中出仕後,必效法包靑天,「鐵面無私辨忠奸」。果然登科金榜,任官警巡院正卿,然而在審理一樁通姦殺夫案時,因事關相爺公子,遭受種種脅迫利誘,竟昧著良心判案,雖因此加官晉爵,卻無法逃過良心譴責,在「鐵面無私」的御匾前,自刎於尙方寶劍之下。
用「浪子」來形容歌仔戲的命運,對葉靑而言,可以說是一種切身經歷的生動比喩。出身歌仔戲家庭,自小目睹歌仔戲班爲求生存四處打戲路,一年四季在外餐風飮露爲人做戲,所有世間的滄桑、人情冷暖,特別容易在戲班子女的成長過程中留下不安的印記。這種隨著戲路四處飄移的「不安之旅」,恰似一個「家無恆產」,必須出外闖盪的浪子,隨時要爲棲身糊口而調整路向。
及長才步前人後塵投入歌仔戲演藝的葉靑,在電視歌仔戲生涯中體受歌仔戲發展環境二十年之後,還是覺得歌仔戲的奮鬥歷程眞的就像「浪子」一樣,不像平劇或豫劇有國家的政策和資源呵護、支援。直到今天,全省數百團的歌仔戲班還是得爲生存而流離廟會野台之間,即或三家電視台當紅的電視歌仔戲團,依舊得在收視率和廣吿壓力下戰戰兢兢地謀取合理的演播條件,稍一不愼,恐怕就要被別種型態的節目汰換。即如新興的宜蘭縣立蘭陽戲劇團,年輕的成員們爲了爭取海內、外的演出機會,不是苦無盤纏,要不就是在特殊的政治、文化意識型態的牽制下,備感困擾。
溯源計畫紀念王炎
「要從自己的出身源頭開始建立信心!!」今年三月,幾位爲布袋戲耆老──王炎製作紀念專輯的民俗曲藝工作者,在一次和葉靑聚談的機緣中提到傳統戲曲流失的問題時,葉靑有感而發地指出,像王炎這麼優秀的表演大師,生前刻苦學藝,累致精湛的表演技藝,滿腹戲文,以及豐富可貴的戲曲人生故事,但是,不論各界在他晚年給予他多少的肯定,畢竟人一走了,所有這些珍貴的文化資產也就隨之而去。因此,王炎的去逝,反而在她心裡浮現了一種同爲戲曲中人的使命感。除了襄助王炎紀念影帶的製作以外,更在文化學術界的友人促成之下,提出由藝人本身主持參與的「歌仔戲溯源計畫」。
由表演藝術工作者來主持、參與的溯源計畫,和一般的學術性調査是有著相當不同的意義。學術調査本身必須有嚴謹的調査方法與過程,才能導析出各種結論,而由表演家來主持、參與所側重者,則應在於將調査的結果與感受導入表演的實際需要之上。在這種基本前題的差異性獲得確定之後,從今年六月份開始,葉靑和該計畫的指導學者林茂賢、李國俊及訪調人員,分別在鹿港、台南、台北、宜蘭等地探訪台灣傳統戲曲的曲館、老藝人及一些後起之秀,直接探訪南北管、本地歌仔在各地方的活動現況。三個多月下來,葉靑興奮地說:「其實只要用心尋找,台灣可以說是到處充滿著可歌可演的戲曲生命,而這些散落在各個角落的戲曲資源,正是從事各種類型的現代表演藝術工作者,可以參考、吸收的活水源頭,必須從頭開始對它進行有系統的整理與吸收。」
拜館訪社,遍踏南北
因爲對同爲戲曲中人的王炎的一點善念與誠意,葉靑因緣際會地在友人的牽引之下,走出久蟄的影劇圈,遍踩南北二路,直接探觸地方傳統戲曲的其人其藝,整個旅程對她來說是生動而新鮮的。在鹿港龍山寺「聚英社」看到九十四歲的南管老藝人王崑山,童顏鶴髮,輕抱琵琶,自在彈唱古曲,那種幽然古樸的弦律,彷彿穿越時光隧道,回到百年之前「一府二鹿三艋舺」的閒情逸緻。王老先生說他十幾歲就到聚英社來學曲練唱,彼時,龍山寺附近的士商子弟到聚英社學南管的風氣甚盛,到現卻已經乏人問津了。
看到聚英社由盛而衰、精英四散,徒留空館荒壁、絃吹沾塵的現況,葉靑不禁趨向老人家探問道:「還有沒有人肯來學曲?」老人家天眞地笑答道:「自己都快忘光了,哈,哈。」彷彿在吿示著「聚英社」的黃昏命運,令人聽來不禁爲之感到惋惜不已。但是,隨之拜訪的「雅正齋」卻比較富有活力,除了有二、三十位固定成員,定期在鹿港老人會館練藝外,團員們還特地主動敎授附近的國小生練習南管古樂,這種薪傳的使命感促使他們努力去改變南管古樂沒落、斷層的命運。在泛娛樂化的現代表演媒介興盛的風潮中,他們的精神與作爲宛如一股淸流,他們並殷切地建議葉靑能在強勢的電視媒體表演中,多多運用優美的南管古曲,或爲襯景音樂、或採錄其中的短曲演唱,將南管推介給廣大的電視歌仔戲觀眾。
抵達古都台南,「南聲社」的蔡小月和成員們除了排場歡迎外,更親自司唱待客,葉靑則以一把刻有曲牌名「靑玉案」的琵琶相贈。一爲歌仔戲名小生,一爲南管名伶,古都的交會結緣,頗有惺惺相惜的情分,葉靑直誇讚蔡小月圓潤飽熟的嗓音,以爲是今人所難有;而蔡小月則特別贈送葉靑兩卷風行法國的南管CD。「南聲社」的熱情和精采的演唱,在在都令葉靑感到身爲傳統表演藝術工作者的一員,一趟南台灣的「南管之旅」簡直就是一份責任感。「愈是古典的戲曲,愈需要現代的表演藝術家去重新探討它、硏究它,最好還能吸收它成爲現代表演藝術的營養,這個責任實在眞大,絕對不是一個個人或一個團體能獨立完成的。」葉靑說,如果政府文化部門、學術界加上民間企業與年輕的演藝、編導人才都能一起投入,才會有一線生機,而她能夠做的大槪也只是一種抛磚引玉的工作,「畢竟,這是一種整體表演環境的改革問題啊。」她說。
再創歌仔戲新路向
在北台灣的溯源旅程中,除了平日就常在大台北地區接觸到的北管藝人外,「歌仔戲的原鄕」──宜蘭,就是最後一個重要的終點。在宜蘭的中山公園內生動樸素的「落地掃」表演,以及歌仔戲原型時期的各種豐富的故事,對葉靑來說就好像是一則則神話般的新奇動人,「就好像是爺爺在說故事一樣,實在令人感到有趣而溫暖。」葉靑說:「以前對歌仔戲班的童年記憶,在那些老藝人說故事的衝擊下,反而不覺得那麼悲情了。歷史這種東西眞是奇妙,總讓人覺得自己的悲歡離合是那麼的渺小,不足牽掛。」
「浪子」般的歌仔戲命運,在葉靑的這一種追溯歷程中,彷彿又找到了「家」的感覺。對葉靑來說,自己有個團,有個支持她表演下去的強勢電視媒體和製作環境,較諸那些還在全省各角落奮鬥生存的流浪戲班,以及爲薪傳傳統戲曲而努力的民間曲館,她受到的其實是恩寵,有責任,也有義務透過一次次溯源計畫,去建立表演工作上的歷史背景與文化意義。「雖然不是一次很嚴謹的學術調査,但對我個人來說,的確是一次大豐收,」葉靑說:「我在這個過程獲得了很大的啓示和信心,相信自己和其他傳統表演藝術的從業人員,可以不再像一個浪子般地再走下去。我們有豐富的歷史背景,也有精采可貴的表演資源,只要用心,一定能夠再發現、再創造出歌仔戲的新路向!!」
文字|李疾 民間藝術工作室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