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愛上你,你可得當心……」卡門的遊戲規則:愛一個人是自己的事,與被愛者無關。他不愛你,你仍可愛他;他愛你,你不必愛他。
尼采說:在聽《卡門》的時候,我更是一個哲學家。這作品是一種解脫……特別是告別了華格納理想的煙雨迷濛……它具有熱帶的乾燥空氣。這音樂是愉悅的在它上面籠罩著宿命。
歌劇《卡門》
1月25、27、29日 19:30
卡門/Elena Obraztsova
喬西/Vladimir Popcv
1月26、28、30日 19:30
卡門/梁寧
喬西/Stephen O'mara
國家戲劇院
《卡門》很有可能是演出最多、最爲大衆所熟知的歌劇,即使對歌劇毫無興趣的人,也會無意識地哼起〈鬥牛士之歌〉,或〈吉普賽之舞〉的旋律。卡門成爲我們最熟悉的西方女性名字,每個人都知道這個名字代表的意義(這個歌劇曾被譯成《蕩婦卡門》)──或者我們只是自以爲知道?
從一八七五年比才的這齣歌劇上演以來,或更早,從一八四五年梅里美的小說發表以來,卡門的熱潮就不斷增高。在一個半世紀後,「卡門性格」的女性已不再是那麼希奇。一九八○年代,卡門更成爲熱門的演出題材,單是電影就接二連三的出現。一九八三年有兩部:布魯克(Brook)的《卡門的悲劇》,在比才歌劇中摻雜了大量原著素材;同年西班牙導演邵羅(Saura)以舞蹈表現的《卡門》更賣座空前,轟動一時;然後是多明哥和明尼斯(Mignes)主演的全本歌劇搬上銀幕。法國備受爭議的導演高達也拍了一部《名叫卡門》。流風所及,幾乎每一個現代女性都要自稱爲卡門的後裔。
天才早夭的比才卻沒有親見歌劇的成功。一八七五年六月,在《卡門》首演反應冷淡的三個月後,他以三十七歲的英年去世。而今天已沒有人對《卡門》的成就有異議,比才也因此而確立了偉大作曲家的地位,法國歌劇終於在華格納與威爾第的環伺下揚眉吐氣。甚至尼采都用《卡門》來作爲攻擊華格納的利器。
男人跟在她後面瘋言瘋語
卡門是歌劇中非常特異的一個角色,極不尋常又極爲眞實,在梅里美的原著中或比才的歌劇中都是如此。梅里美原著中,喬西如此描述卡門:
我看到了卡門。要是在我們家鄉看到這樣打扮的女人一定會趕快劃十字。而在塞維拉,男人都跟著她後面瘋言瘋語;她的回答總是挑釁的一斜眼,一個拳頭頂著屁股,野的像個吉普賽女人,而她也正是一個吉普賽女人。
我第一眼看到她時並不喜歡,就繼續埋頭工作。她呢,卻站在我的面前不走。女人就像貓一樣,叫她的時候她不來,不要她的時候她卻來了。
我懷疑卡門的血統不純。無論如何,她比她們那族的女人漂亮上幾百倍。我們西班牙人説,一個女人要稱得上美,必須同時滿足三十個條件──要能夠用十個形容詞描寫這樣一個女人,每一個形容詞都正好描述她的三個特點。例如,她身上有三件東西是黑的:眼睛、睫毛、眉;有三件東西是溫柔的:手指、嘴唇和頭髮。
我的吉普賽女郎可不是這樣完美的。她的皮膚近乎銅色,但是光滑無比;她的眼睛斜翹,但是美不可言。嘴唇有一點厚,但輪廓鮮明,又露出比剝了殼的杏仁更白的牙齒。她的頭髮可能太粗了一點,但又長又黑,黑裡閃著藍光,像烏鴉的翅膀。總而言之一句話,她的每一項缺點都正好有一項優點來彌補,更因爲那缺點反襯得優點格外明顯。這是一種少見的、原始的美。那一張臉,一開始讓人赫一跳,但絕對忘不掉。她眼晴裡的表情頑皮又狂野,我從來沒有在別人身上見過。我們西班牙人説吉普賽人的眼睛是狼的眼睛,眞是一點也不錯。
卡門令觀衆不安,因爲她的美麗,更因爲她的直接;直接的表露性感,直接的蔑視法律,直接的移情別戀,直接的迎向死亡。卡門的世界裡沒有妥協,沒有僞善。不管觀衆們如何稱許她的誠實和勇氣,他們仍然不安,隱隱畏懼著她的邪惡或不道德。卡門成爲歌劇中的頭一號反派女主角,眞是冤枉,因爲其實她是被害者而非行兇者。歌劇中儘有殺人的女人,如露琪亞、托斯卡,但觀衆從不覺得她們邪惡,只覺得同情,因爲她們的殺人是受迫害者忍無可忍的反擊,而且她們也都在劇中償了這債(發瘋或墜樓)。歌劇中也儘有邪惡的女人,如杜蘭朶公主、馬克白夫人,但杜蘭朶冷酷得毫無理由(她的報復心理極牽強而可笑),馬克白夫人又壞得無可爭議,不像卡門這樣令人又怕又愛。
儘管戲劇評論家一再吿訴我們卡門是女性解放者的先鋒,是追求自由者的典範,是反抗男性中心社會下的犧牲者。但她的死,在我們心中喚起的仍是惋惜多於同情。相反的,雖然喬西一再被描述爲沒有個性,視女性爲私產的佔有狂、嫉妒狂、報復狂,我們卻能完全體會他的殺人動機。在最佳的演員身上(如卡瑞拉斯),我們看到一個良家子弟爲了這樣一個女人一步步淪爲通緝犯。落魄潦倒,滿面于思,眼露紅光的喬西苦苦要求卡門而被斷然拒絕,絕望地拔刀一刺時,我們的同情完全是在他這一邊。我們不同情卡門,不是因爲她死得應該──在戲院裡我們的道德觀是比較不世故的;而是因爲卡門太強,我們無法同情強者,只有惋惜。
一種回到自然的愛
而宣稱女人爲弱者的尼采正是《卡門》歌劇的最熱烈擁護者。他對卡門的詮釋無疑是最有名、最重要的一篇分析。尼采歡呼道:「又見識到一件好東西:比才的《卡門》,……法國人比德國人在最重要的一點上遙遙領先,他們的熱情不是老遠借來的。」一八八八年五月,他在信裡提到,已經聽了《卡門》二十遍。「在聽《卡門》的時候我更是一個哲學家,一個更好的哲學家。……這音樂對我而言似乎是完美的,它輕輕走來,溫柔有禮,它伶俐可愛,它不那樣一頭大汗。」
尼采對卡門的評論不是全面的,他主要用它來作爲華格納的對比。一八八八年十二月,尼采精神崩潰的前幾天,他又反悔道:「一千個比才也不値得我來討論……」。但他銳利地指出了這種熱帶的、本能的、隨性所至的愛情。尼采如是說:
這個作品是一種解脱……隨著它,我們告別了陰濕的北方,特別是告別了華格納理想的煙雨迷濛。這個故事幫助我們解脱了這些。它承繼了梅里美激情的邏輯……;最主要的,它具有熱帶的乾燥空氣。這裡,就每一方面來説,都屬於不同的氣候。
這裡討論的是另一種官能性,另一種敏感,另一種愉悦。這音樂是愉悦的,但不是法國式或德國式的愉悦,而是非洲式的;在它上面籠罩著宿命:它的幸福短暫、突然,毫無寬貸。我嫉妒比才,因爲他有勇氣掌握這種敏感性,在歐洲有敎養的音樂裡,到現在還從來沒有過相當的語言表達這種南方的、曬黑人的、曬焦人的敏感性。
終於又回到愛,一種回到自然的愛。不是那種「高貴的處女」的愛,沒有神聖的感傷。這裡的愛是宿命的,是致命的,尖刻、無情、殘忍。正是因爲這樣,所以也是自然的。這種愛的中心是鬥爭,這種愛的底層是兩性之間的深仇大恨。我從來沒有見過一種情況這樣準確地表達了悲劇的嘲諷(這正構成了愛的本質),這樣可怕地成爲一條公理。如劇終時喬西的呼喊:「是,是我殺了她,我殺了我最愛的卡門!」
這一種對愛的看法是少有的(這也是唯一一種値得哲學家來研究的愛),它使得一件藝術品從一千件凡俗之作中超拔而出。因爲一般而言,藝術家們和其他人一樣──或許更糟──都誤解了愛情,華格納也一樣。他們自以爲是無私的,因爲他們一心只爲對方好,即使與自己的利益相違。但是他們都爲此要佔有對方……甚至上帝也不例外。他們似乎從不去想「我愛你,干你什麼事?」如果人們不回報的愛他,他就凶惡起來。愛,在這個字底下,神與人都脱不出下面這句話──「愛,是在所有情感中最自私的一種,因此在它受傷的時候,也是最不高貴的一種。」
卡門實現了女性的本質?
在女權高漲的今天,卡門從蛇蝎美人一躍而爲女性解放的代言人,勇敢地反抗了男人玩物的命運。
西班牙最傑出的女高音貝甘莎(Bergan-za),應邀於愛丁堡音樂節演出時,在一九七七年七月七日寫給總監戴蒙的一封信裡,描述了她心目中的卡門:
……就像我答應過你的,我試著把我個人對卡門這個人物的看法大致寫下來。你在巴黎告訴我,你預備將《卡門》列入音樂節的節目時,我比以前更強烈感覺到我對這個角色的責任。現在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要改變歌劇聽衆從對卡門的錯誤詮釋得來的錯誤印象。究竟誰是卡門,怎麼樣才是卡門?
首先,卡門是一個對女性本質完全自覺的女人。更進一步,我相信梅里美藉著這個角色創造了一個女人的典型,在這個典型中灌注了一種澈底實現了的女性本質,因此這個文學創作中的人物,就具有了普遍性。
用今天的話來説,卡門代表了一個完全解放的女人的理想,也就是説,她是自由的、自信的,是她自己的主人。卡門不是一個輕浮或膚淺的女人,不是善變或浪蕩的,更不是一個賣淫的女人。──不幸她太常被詮釋成這樣。不,只要澈底思考過這個角色,就必然會注意到,梅里美不是偶然地將她寫成一個吉普賽女人,梅里美特別標明了這點,目的不在使卡門的女性形象有所減色,相反的,更將她突顯出來。正因爲這樣使卡門不屈於某一既定的文化或社會。我甚至敢大膽地進一步主張,卡門的堅強和她的力量,卡門對她命運乃至死亡的坦然接受,在某些方面足可以與古典戲劇中最偉大的悲劇人物相比較。
卡門在男人心中喚起的感覺,不是一個隨處調情,拍賣肉體的浪蕩女人,這種感覺來自她的自信,她的強烈個性,她的人格,和一個偉大女性的内在品質。
卡門不是一個妓女。她在工廠工作以養活自己,並且存錢準備探望她的母親,後來她被通緝時,才迫不得已從事走私。
卡門是一個可以完全獻身的女人,但又自覺於這種決定的份量,便也要求她奉獻的對象做對等的獻身。許多男人認識到、或以爲自己認識到卡門的偉大之處,於是便努力去征服她或佔有她。但是卡門非常淸楚,這些男人只不過是他們自我中心主義的犧牲品。卡門的悲劇始於她的傾心於喬西,她以爲他與其他男人不同。他也眞是如此,這是一個沒有個性的人,一個家庭、宗敎情障下的犧牲品。例如,他覺得做一個小士兵、站崗、窮都是可恥的。這個男人在梅里美的原著中,甚至到臨死也不敢承擔他自己的責任。卡門嚴厲地責罵他:「你比兎子還膽小」,「你就像那個矮子,自以爲高人一等,只因爲能把痰吐的遠些。」這樣的愛情很快就消逝了。卡門知道,她的命運就是要死在這個報復心重的男人手裡。但她坦然接受了這個錯誤的代價。
比才也完全理解了卡門。當紙牌預言了死亡的時候,音樂轉成最弱,換成一種内省的、悲哀的甜美。在這幕中卡門常被演成激動、神經質、舉止失措;我的想法正正相反。卡門毫不抵抗地把自己交付給那個無法抗拒的更高力量,她完全認識到自己的處境,但仍然保持著從容鎮定,甚至是一種開朗的坦然。以同樣的態度,她在第三幕結尾時,解除了喬西給她的戒指,也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那鬥獸場中勝利者預備在衆人歡呼聲中獻給她的榮耀……」
貝甘莎顯然是過度美化了卡門。卡門當然是善變的,她在歌裡一再如此宣稱。卡門也大有可能賣淫,起碼她善用美色作餌,這在小說中、在歌劇中都是無可爭辯的。卡門參加走私,沒有一點勉強。貝甘莎著意洗刷卡門的不道德形象,旣不成功、也無必要。事實上卡門遵守的絕不是循規蹈距的小市民道德,她的善惡觀念,大槪是接近綠林豪客風塵俠女的標準,一種自由心證的標準。不同的武器,俠以武干禁,卡門用的卻是她的美色。
三角戀情
強調卡門與男人爭雄的獨立性時,許多分析者在卡門對鬥牛士艾斯卡密羅的愛情上就很難自圓其說。弗思(Voss)在一篇論文中說:
艾在整齣歌劇裡沒有一個地方是討人喜歡的。永遠傲慢而自我中心,與別人的關係總像是一種恩賜,這在第一幕與卡門的接觸或第三幕與喬西的衡突時都可見到。在第四幕與卡門短短的〈愛情〉二重唱中,艾只在最後才説出「我愛你」這三個字。他在這時候仍不免要自我標榜:「如果你愛我,你就會以我爲榮,如果你看到我的演出。」(這一句比才刪除)
卡門居然傾心於這樣一個男性自大狂,顯然令弗思大惑不解,只能理解爲自我放棄,或是一個幌子,逼使喬西殺她。他把卡門與艾的關係視爲卡門終於倦怠了打破角色牢籠的努力,而又不甘心地假喬西之手選擇了死亡,作爲「擺脫男性社會的出路」。弗思的論證,實在難以令人信服。一方面終於屈服,一方面寧死抗拒「男性中心主義」,這種古怪的矛盾想法不會是卡門的。卡門不是一個鑽牛角尖的思想家,她的魅人之處,不正在於依感官生活、依本能行動的原始力量?(尼采稱之爲「回到自然的愛情」確實是高明得多的說法。)卡門永遠是目光炯炯、精力彌滿的,倦怠與尋死不是卡門的作爲,尤其當她正在另一場熱戀高峰的時候。在這時卡門是眞心愛著艾斯卡密羅的。我們對這一點絲毫不必懷疑,因爲「卡門從不說謊」。在艾入場鬥牛以前,她確實說了:「我愛你,艾斯卡密羅。我愛你,要是我像愛你這樣愛過別人,我馬上死掉。」每一個評論家都說,卡門之死是忠於她的自由意志,卻沒有人肯承認,也是爲了忠於她對艾的愛情。正是因爲親口對艾說過了上面那句話,所以在面對喬西的哀懇和威逼時她總也不肯改口。逼使喬西殺她的,不正是因爲她接二連三地宣稱:「我愛他!我愛他!即使要死了我還要再說,我愛他!」「放我過去,要不然就殺掉我!」卡門寧死也要走到艾的身邊。《卡門》基本上仍是一個三角愛情故事,而非兩性鬥爭史,卡門是一個敢愛敢不愛的血性女子,而不是懷抱理想主義的革命家。
卡門愛上艾斯卡密羅是如此不可理解嗎?只要我們把女性主義者的吿誡置諸腦後,這或許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即使這是卡門的一時糊塗,她也大有犯錯的自由,更大有犯錯的可能──誰在愛情上比卡門犯下過更大的錯誤?竟至必須以身相殉!
正是一個深具男子氣慨的對象才能讓卡門傾心吧。艾斯卡密羅便是陽剛的代表。比才在他那著名的〈鬥牛士之歌〉前標記的表情是「豪放」。與喬西相比,他的自信從容令人心折。無論他對卡門的愛是不是只在滿足男性征服慾(按尼采的意思,這才是眞正的愛),起碼他的表現是很有風度的,在第二幕裡被卡門拒絕後,他也能耐心等待。他不像喬西的畏首畏尾,爲了愛情,他也可以放下身段到荒山中尋找走私行險的卡門。在階級界限這一點上,他遠比喬西看得開。艾與喬的競爭,是一個成熟男人和一個俊美後生的比鬥,就像第三幕中兩人的對決,艾是何等氣定神閑地把喬西嬉弄於股掌之上。艾懂得以外在的成就來襯托自己,他詢問卡門的名字,所持的理由是要將鬥牛勇士的榮耀獻給她。他相信卡門在目睹他在鬥牛場中的丰采時便會傾心。於艾斯卡密羅,愛情固然是英雄生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卻絕非全部,爭取愛情的手段是努力使自己完美,卻不見得要向對方完全奉獻。
這或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自私男性;也或許正合卡門這個未嘗不自私的女人的口味。卡門絕不趨炎附勢,所以她能在第二幕上毫不猶豫的回絕艾的誘惑。卡門未必在意外在的成就,但外在成就帶來的自信必然是她欣賞的。艾也比喬西更了解她,明知「卡門的愛情從不超過六個月」,而仍然愛她。顯然艾與卡門是相似的。他似乎很能理解卡門的遊戲規則:愛一個人是自己的事,與被愛者無關。他不愛你,你仍可愛他;他愛你,你不必愛他。
而這正是喬西所最不能懂的。不幸的是他執拗地相信愛情是一項公平交易,他付出多少便該得回多少。越是恐懼失去卡門,他越是把自己完全賭上。喬西到最後是一個除了對卡門的愛,一無所有全盤失敗的男人。貝甘莎說卡門自覺於自己的奉獻而要求對等的回報,其實用來描述喬西更貼切些。不同的是喬西的犧牲一直都是出於無奈,遂深陷於自憐之中,叨唸著自己的犧牲以乞憐。這就是喬西全部的籌碼,可惜這對卡門只有負面的效果。卡門要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獨立男人,而不是這樣一個依附著她──或說依附著對她的愛──而生存的可憐蟲,喬西那種瀕溺者牢牢的抓握更使卡門窒息。
更重要的,卡門瞧不起這種討債的心態。在梅里美的小說中她就說過:「我不喜歡那些讓人指使的人。第一次你在還不知道有什麼報酬時就幫了我大忙,昨天你卻跟我討價還價了……我不愛你了……。」這是吉普賽人的正義觀,或許也是一切低層社會的俠義概念:施恩不可望報,受惠務須償還。卡門鄙視喬西的小器,但也知道自己對他有所負欠,準備好了大不了一死償還。
或許這愛已不是愛
但誰能苛責喬西呢?他的確是爲卡門犧牲了一切。我們在第一幕中看到的那個銅釦閃亮、腰板挺直的漂亮小兵到哪兒去了呢?這個悲劇,絕大部分是喬西的悲劇;卡門從頭到尾都不必改變自己,喬西卻是澈底毀滅了。他的自尊,他的前程;一個媽媽的好兒子,一個上進的好靑年,全部被折磨得不留痕跡。只有他自己還記得他的不情不願,沒有一步是他自願的:被降了級,被關了禁閉,被迫入了走私客的夥,乃至被迫殺了卡門。他都是被逼的,只因爲愛上了這樣一個女人,而連愛上她也是卡門逼出來的。
無論在我們看來喬西那沒落鄕紳子弟的價値觀與道德觀如何迂腐,在他已經是根深柢固了。身不由己的跟隨卡門作了一切他不願作的事,在他心中的這些標準卻從不曾改變過。如果我們敬佩卡門的堅持,在內心裡,喬西不也是一樣堅持的嗎?這是兩個社會階層、兩種文化、兩種個性的拼搏。喬西節節敗退,但最後終於給了卡門致命的反擊。我們或許不能再稱這種愛爲愛,或許喬西的行兇不是爲了愛,不是爲了恨,只是證實自己最後一點尊嚴。是的,那他時時掛在嘴上的,納瓦瑞希人的尊嚴。就是這一點尊嚴的作祟,使他明知不智而拔刀拭法,明知不敵而撲向艾斯卡密羅。他把自己推向萬劫不復的命運。
卡門是不容許任何人把意志強加於她身上的。但是她卻扭曲了喬西的意志,凡他所重視的家庭、故鄕、榮譽、前途,她都一律嘲弄。她眞的愛過喬西嗎?或只是一意要征服這個在開始時居然拒絕她的魅力的漂亮少年?她唆使喬西違法釋放她,送了銼子和錢要他行賄越獄;不放他回營集合,強拉他入夥走私;明知他的嫉妒卻炫弄美色。卡門何嘗尊重過喬西,她一再強迫他就範,依照她自己的標準生活,一種喬西原來瞧不起的低層社會的「不道德」的標準。只因爲卡門堅強的自信與魅力,使原本弱勢的文化在這場競爭中佔了上風。然而這種改造仍然是不成功的,而卡門無情的踢開了這個失敗的實驗品。
卡門未必比一個男性自大狂更不自私。或許這是她從男人那裡學來的。特別是,她是一個女人,一個最低層社會的女人。如果她和喬西的性別對調,喬西多半早已馴服了。不幸他們生在這樣一個男性中心的社會裡,強如卡門,也不能扭轉情勢;弱如喬西,仍有一整個男性社會在後面撑腰,或者說,壓迫著他無法接受這種事實。卡門沒有變成男人的玩物,但她多少有點把男人當成了自己的玩物。然而這在男性社會中是不可忍受的,尤其碰上喬西這樣的實心眼。
卡門的錯誤是,她早已知道這種關係的不能持久,卻仍然要去撩撥。她明知他們之間差異太大,如狼與狗之不能相容,然而她仍然誘惑了他。雖然她在歌中一再警吿:「要是我愛上你,你可得當心……。」
但要不是這樣,便不再是卡門。她與她的愛情都是「吉普賽的孩子,從不懂什麼規矩」。卡門任性熱情,她不能遏止自己不去愛,正如她不能強迫自己去愛。卡門愛玩火,她終有自焚的一天。
但卡門是不需要我們同情的。她從不後悔。
文字|金慶雲 聲樂家,師範大學音樂系教授
這是一種少見的、原始的美。那一張臉,一開始讓人嚇一跳,但絕對忘不掉。
在歐洲有敎養的音樂裡,到現在還從沒有過相當的語言表達這種南方的、曬黑人的、曬焦人的敏感性。
比才也完全理解卡門。當紙牌預言了死亡的時候,音樂轉成最弱,換成一種内省的、悲哀的甜美。
俠以武干禁,卡門用的卻是她的美色。
只因爲卡門堅強的自信與魅力,使原本弱勢的文化,在這場競爭中佔了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