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他說已不太常和別人一起跳舞了,這話由接觸即興大師口中說出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而一九九二年他來台灣時,卻與我同台演出一整個星期,又使我受寵若驚。
與史提夫.派克斯頓(Steve Paxton)初識是在一九九二年一月,那時我正在紐約潛心鑽硏接觸即興。早在數個月之前知道大師要到NY開課,早早就去報名了。從還在當學生時初知「後現代舞蹈」、「大聯盟」、「傑得森敎堂」就對史提夫.派克斯頓仰慕不已;對「接觸即興」只限於看過錄影帶那麼遙遠的距離。萬沒想到有一天居然能親炙大師,並且自此結緣。
頭天上課就因沒趕上地鐵而遲到。敎室裡的嚴肅安靜使得我只敢趕快模仿旁邊人的動作而不敢多問。那股嚴肅安靜的氣氛延續了三個鐘頭,一直到下課。上課的內容出乎意料的簡單重覆。我以爲我是去上「接觸」、「即興」的課,結果一週下來我們總共只和別人「接觸」了一次,大約二十分鐘,而且即興的成份不高。後來聽說這幾年史提夫的課大多如此,他個人對舞蹈的鑽硏已進入了後接觸即興、後動作的另一個階段。我們在課堂所做的練習,有的像瑜珈,有的像武術,就是不像跳舞。他每天都在說著一些他近年發現的所謂動作起源的依據,當時我聽得似懂非懂,可是崇拜不已。那些道理終於在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他來到台灣與我一起工作演出時才完全了解,果眞是提供了我舞蹈的另一片天地。
大師不見了
開口邀請他到台灣來時與他還不太熟悉。他對台灣乃至於亞洲也是一般地不解,唯一知道的是亞洲還是一個接觸即興尙未登陸的區域。我想把接觸即興引介到台灣,大師能來現身說法,自然是最恰當不過的了。
要讓史提夫抵達台灣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並不是航程困難,而是他對待事情的想法。以前在一本談接觸即興史的書上就看過一則故事:一九七二年接觸即興者在美國首度召開大會,與會人士來自全國和其他國家,幾天來都是分組討論的議程,某天的一個總集合討論,大家跚跚來遲,發現居然沒有安排主席。經過一番哄推,史提夫被指派成主席。當會開到一半時發現主席不見了,大會依然進行,直到結束時大家各自散去,才看到史提夫跑到別的敎室跳舞去了。我自己在奧勒岡州的一個溫泉僻靜山區也有所體會過。當時有六十多個人在那兒跳舞靜休,每天早餐會看到史提夫早早就在那兒,之後他會到舞蹈敎室晃兩下,在沒人發覺之下他也不見了,只有在吃飯時間肚子餓了他就會出現。天天如此,沒有人知道他雲遊到哪裡去了。
這回他到台灣來,故事重演。我到機場接機時不見他的人影,査詢航空公司根本沒有這名乘客。我急得打電話到倫敦,送他上飛機的人說明明送他去機場上了飛機的;打電話到美國他的家裡也沒人有他的消息,他的家人吿訴我不用急,這是典型的故事,他是非常有責任的人,再不久就會出現的。如此這般他足足失踪了二十四小時。第二天才知道飛機在阿姆斯特丹換機時出了問題,荷航安排他在過境旅館休息。他也沒想到趕快打電話通知台灣來不及參加記者會了,只有傳眞兩行快樂的大字:「飛機有誤,會遲到。」偏偏那天是假日,沒人去放著傳眞機的辦公室。到他抵達台灣時高興地說:那二十四小時在阿姆斯特丹非常愉快,吃得好,睡得飽。這回力氣可足了。
史提夫在台灣三個禮拜,天天與他相處,才開始慢慢了解他。他有時像個長者,有時又童眞得不得了。許多跳接觸即興的人都吃素,生活力求放鬆,不敢吃任何對身體不好的東西;而史提夫吃肉、抽烟、喝咖啡,愛吃甜食,又晚睡。他不忌諱那些所謂保養身體的東西,可是獨愛自然與空間。台北的交通曾一度使他在街頭瀕臨崩潰的邊緣,我看著兩眼發直臉色慘白的他,急忙搶攔一部計程車把他載走。他邀請我走訪他住的地方,我就會明白他的感受了。在台灣演出的一個星期間,每天結束後帶他到山上洗溫泉以近大自然。
演出期間在國家音樂廳有一場演講,爲了準備那場演講他丟給我一個盒子,裡面放了他二十年來所發表過的文章,吿訴我他所有的理論及過程都在裡面,我可以摘選我認爲合適台灣聽衆的內容。我翻了他那些文字,太多理論都很艱深難懂,又把盒子丟回給他。他自己翻了翻,對我說的確是不可能的,有些東西他自己看了都覺得太難了,特別是他的思考邏輯和用字遣詞的方式。於是我在一些不同的場合及平時與他談話之中,漸漸把一些他的想法組合起來。有一次他爲了要解釋動作起源的必然性,對台灣的藝文記者們講解數學的理論──殘形,又分析了人類染色體的雙螺旋體與動作發展的關係,我在一旁有如雷貫耳之感,却也看到記者們鎖著眉頭很費解的神情。
演出那段期間,每天都有與觀眾的對談。很訝異觀眾提問題的踴躍,史提夫也深深體會到他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我們的觀眾問了些問題是他從來沒有在別處被問過的,却也覺得問之有理。就如接觸即興的起源因素包括了中國的「禪」、「道」和「太極拳」,及日本的「合氣道」,但它發展出來的「即興」成份與「接觸」成份又似乎那麼的不中國,這其中形式轉合實在是耐人尋味。
務農、旅行、敎學、表演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終於去了佛蒙州拜訪他的「農場」(The Farm),這是接觸即興者大多知道的一個地方。佛蒙州本就地處美國偏遠的東北方,而他的農場距離最近的火車站還有二小時的車程。說它是農場的確名符其實,只是它的佔地是整個山頭,而山中有草原,有樹林,有池塘,有小溪。史提夫在山上蓋了木屋,一小部分的空間是居住之用,一大部分的空間是我所見過最好的跳接觸即興的場地。整個敎室有三面被大玻璃圍繞,另一面是大岩石砌成的壁爐。晚上夜深時面衝北邊的窗子常可自溫暖的室內欣賞到北極光奇妙的光色,走出屋子一抬頭,一條寬廣的銀白色由星星組合而成的河流就自你頭頂的正上方流過。對來自「寶島」台灣的我,眞可以用目瞪口呆形容。
史提夫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資深農夫,附近其他的人有耕作上的問題都會來請敎他。每天早上他定時早起,但是會在廚房喝咖啡、抽烟到太陽已高高掛起,氣溫開始轉熱才出門從事農作,這點可戲稱他是業餘農夫。他耕作最主要的是蔬菜,各式各樣的蔬菜都自給自足。在夏末他們開始醃製蔬菜以求過冬,因爲地域甚北,一年中足有半年是寒冷下雪的日子,住在農場的人大多足不出戶,整天看書、抽烟、喝咖啡,或寫文章。他們生活眞是簡樸,就如史提夫有一件格子襯衫,我在紐約初識他時看他常穿,來到台灣不論平時或記者會都穿,我在佛蒙州見他耕作時也穿,我很好奇他一共有幾件襯衫。現在只要我想到他,腦中的畫面一定是穿著那件襯衫的他。
住在農場的人除了史提夫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接觸即興者。他們平日除了務農和享受大自然外,也常常旅行各地,有時敎學,有時表演,也有爲了在各處舉行的接觸即興聚會,旅行頻繁起來也曾有大半年不在農場的情況。當初在與史提夫接洽來台灣的事情時,他最掛心的居然是會錯過那年最後一個階段的收成期。說來有趣,當我住在農場的那段日子,每天總有一段時間會自己在舞蹈敎室裡跳舞,偶而有人加入一起即興,但史提夫却不曾與我們跳舞,有幾次他會經過,停留、觀看一會兒就走開。據他說已不太常和別人一起跳舞了,這話由接觸即興大師的口中說出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而他來台灣時却與我同台演出一整個星期又使我受寵若驚。
在農場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會下田工作,除草、翻土、收成,也學會認一些美味的野菜吃。那整個過程是完全用身體與空氣和泥土接觸的自然生活,對現代居住在都市的人來說,那種和大自然共存的生活,似乎已變成了極不自然又不可多得的經驗;我却彷彿重新發現肢體行爲與生活的另一片空間。
我要離開的那一天,史提夫特地做了一個蔬菜派。從下午就到田裡去選摘蔬菜,準備派皮。看他費了很長的時間,細心仔細的做每一個步驟,足可見他在不拘小節的外表下又有一份細膩執著的個性。
從六〇年代史提夫居住在紐約,受到當時新浪潮的衝擊,開始探尋新的舞蹈形式;到後來自紐約撤退,來到佛蒙州的山上務農,漸漸轉投注意力到動作起源的追尋,可視爲是一種溯源的過程。倘若當初史提夫不曾投身於精緻複雜的舞蹈藝術,這一切的回溯行動大概也不會發生;而當動作根源開始逐漸被了解之後,又能提供舞蹈行爲更廣闊的天空。這個環環相扣的過程似乎是一個圓的軌跡,也許我們也可以說它是舞蹈進化的必然現象。
文字|古名伸 編舞家
接觸即興後現代主義波及下的產物
接觸即興關心的是純身體的經驗,在所有肢體動作的背後,有的是對動作最少的思考,產生的又常常是意想不到的動作呈現。
「接觸即興」發源於美國,六〇年代末期開始萌芽。它的出現與當時的社會及文化背景有著深切的關係,承續早期現代舞的傳統一路走來,到六〇年代迎面碰到的是後現代主義的浪潮,舞蹈家們對舞蹈表現的訴求產生質疑,也對動作語彙重新探討,同時夾帶著對道德理念的批判及對社會價値與個人主義相對的反省。過去現代舞在精神上、情感上的表達主導已被供爲歷史。
當時崇尙後現代主義的藝術家們在各處進行著實驗性的創舉。不論各種表演藝術或視覺藝術等媒體形式都爭相打著「實驗性」的旗幟,嘗試做各種反傳統、甚至反道德、反美學觀念的展示。一些躍躍欲試的舞蹈家受到這股風潮的鼓勵開始做即興舞蹈,向傳統現代舞堅實的美學觀念和動作準則挑戰。同時社會上「嬉皮」風正値盛行,個人主義呼聲正高,社會結構的觀念受到威脅,而「搖滾樂」大受年輕人歡迎,社會風氣之開放前所未有。首度的在各種私人或公衆的場合人人跳自己的舞步,所有不同的個人動作完全被接受而同時存在。
接觸即興就在這種開放、衝勁十足的條件下逐漸成形。起先在一些實驗性的舞蹈場合中(例如紐約Judson Church),一些來自各種不同藝術領域、不同肢體訓練背景的人,往往就在「實驗性」及「即興」的觀念引導下滾成一團在地上爬。經過一段時間的探討、演變,漸漸的這種後來被稱爲「接觸即興」的舞蹈形式終於有了比較確切的輪廓。
至少兩人或可多人,身體像對話般流暢地舞蹈
接觸即興的發展有一個特點,它不是成就於一個人或一個時空上的交集,而是一段到目前尙未停止的發掘過程;就像它自始至終都以即興爲本,所以形式之活躍從無止境。而早期的先驅們的確爲了使即興者從滾在一起的地上站立起來做了長時間各種不同的試驗,以求對肢體、對動力有更深的了解。史提夫.派克斯頓(Steve Paxton)是接觸即興的開山祖。他引介了日本武術Aikido的動作技巧及中國禪學的思想來擴展接觸即興的動作哲學領域。顧名思義「接觸即興」必要一個人以上才能進行;所以派克斯頓從一開始就招兵買馬,集合一群志同道合、但都不知他們將進行的試驗是所以然的人,一起切磋技藝及觀念。而這些先驅們後來又都成了種子分散各地,再去找尋他們的新夥伴。於是接觸即興就像傳染病一般散佈開來,遍及美國及世界各地。
接觸即興至少兩人或可多人進行。舞伴肢體互相接觸,在即興的過程中不時產生重量的交換運行;也就是說每個即興者都隨時要經歷承擔他人的重量或給予舞伴自己重量的可能性。由於動作的不斷進行所以互相給予的重量常常牽涉到動力的使用,使得肢體的重量自然流動而非固定停滯的體重。有趣的是在舞蹈進行中,儘管即興者不出言語,不相互對看,藉著身體的接觸却有著最直接的溝通了解,所以彼此的身體能像對話般流暢的進行舞蹈。這些現象的產生都不是預先構思的,所以每一個即興者都要使自己的心智存活於每一秒鐘的當兒,而不對下一刻的動作進行有任何的企圖心。這種身體與心智
並行存在現時的原則是對接觸即興者最大的挑戰。
殘障人士也加入接觸即興
接觸即興的進行方式往往非常鬆散。開始可能兩人共舞,而後其他人自動加入,或有人離去,隨時都可以有不受期待的改變產生。許多接觸即興者會聚在一起自由舞蹈,這種聚集稱爲Jam;也有些即興者用接觸即興做表演。至於接觸即興適不適合做表演?如何表演?要注意那些現象?是多年來不斷被討論的話題,但接觸即興的表演却從未停止。在七〇年代初的開山時期,接觸即興的表演通常都接受任何程度的人參加,有時還會有人在表演之前臨時加入的。但後來由於程度懸殊實在無法使演出正常流暢地進行,於是演出者的人選終於逐漸被有計畫的安排。但是在一般其他的即興場合或是Jam,接觸即興的大門依然敞開歡迎各式各樣的人加入,所以接觸即興面對的是廣大的羣眾而非特定的舞者,這種特性可說是秉承了社交舞的原則。多年來更有不少的殘障人士加入接觸即興的行列,他們有的肢體萎縮,或盲,或半身不遂,大多還得靠輪椅行動。這些肢體缺陷並沒有阻止他們去享受即興舞蹈的樂趣,甚至有些殘障者還頻繁的參加表演活動。
儘管接觸即興依然被爭執著它是否是一種表演藝術,更有些衛道之士認爲它是一個「事件」,而非「藝術」;但肯定的是它與其他即興舞蹈不同。一般即興舞蹈往往牽涉到創作性的問題,而接觸即興關心的是純身體的經驗。在所有的肢體動作背後有的是對動作最少的思考,產生的又常常是意想不到的動作呈現。尤其一些肢體重量互動產生的動作領域,更非其他單獨一個人的舞蹈所能觸及。
接觸即興所有的特性,在於打破肢體和心理限制,深入到最原始的人性本質。而它那「人人都可舞」的開放胸襟,使得它的擴散面與其他舞蹈形式走向不同的方向。幾乎所有的即興者一接觸到「接觸即興」就知道那是他們不用做選擇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