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曉玫作品深沈、凝重,沒有眞正的快樂。以前的作品如此,這次的「風動之舞Ⅱ」亦然。
第一次看到何曉玫的舞,是在雲門舞集公演時的《紙天空》和《水.鏡》。前者把舞者與氣球結合在一起,利用氣球的彈跳做出各種動作,深具巧思,活潑、好看又有趣;後者則是完全不同的風格,悲傷而深邃,令人動容。後來又看到她的《夢的眼睛》,一開始一道燈光由上而下,照出了主舞者的臉及其身上的許多隻手,這個震撼的畫面令我不由激賞她的構圖能力。這三支舞,使「何曉玫」三個字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開始期望看到她更多更精采的作品,去年便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去看了「風動舞團」的創團首演,不意卻是失望而歸,除了《盛開之前》那支舞之外。而《伊疑以憶》更讓我覺得舞不像舞、戲不像戲,如果眞要做這種結合語音與肢體動作作品,閩南語有八音,做起來不是更精采?那次演出摻了許多戲劇元素,卻結合得不好,與舞蹈彼此拖累了對方,這也讓我再次體會了「術業有專攻」的道理,不同範疇的東西要結合並不是那麼容易。有了上次的前車之鑑,這次看「風動舞團」的第二回作品,便沒有那麼高的期望,結果卻好多了,連帶產生了不少感想和疑問。
獨立中見聯貫性
按照何曉玫的說法,五段舞碼除了可視爲完整的一部作品外,也可以看成五支獨立的舞,但我覺得前者的意味還是比較重,除了內在的一致質感外(第四段除外),大玻璃盤出現在第一、二、四段舞中,小火焰出現在第二、三、五段舞中,以及第三段裝扮的舞者出現在第五段舞中都讓我作如是想。這樣的手法,不禁讓我聯想起奇士勞斯基的《雙面維若妮卡》及藍、白、紅三色系列電影。而每段舞的不同性格,又讓我聯想到古典樂曲中,不同樂章有不同主題的情形。
〈沈沒於落花流水間〉中的獨舞者從身上各處抽出一朶朶的花,像變魔術一般,再次展現了何曉玫的創意,但抽離這點以及屋頂撒花的手法之後,單單舞蹈動作本身是相當平凡無奇的,而舞者的表現也不盡理想,我個人覺得花是輕盈的,舞者的動作應該流露出這樣的質感。
〈累聚的光影中〉是我最喜歡的一段,除了手持小火焰的白衣人外,還有八朶鬼火伴舞,但見滿場火焰飛舞,配合特別挑選的音樂,塑造出旣新奇又恐怖的畫面及氣氛。可惜在實驗劇場與觀衆距離太近,有時可看出八朶鬼火是四個黑衣人各執兩支黑棍在揮舞,算是無可避免的穿幫吧;但其難度是相當高的,在沒有燈光照射下,四個人移來移去還要做各種動作,卻沒有撞成一團。
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嗎?
這段舞也使我想起某些人老愛強調「身體」,好像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事實上,舞蹈一定要藉由身體來實現嗎?一定要表現身體嗎?舞蹈等於身體嗎?能不能藉由身體以外的東西來呈現舞蹈?「台北芭蕾舞團」在《芭蕾解構》中有一支舞以雙手模倣芭蕾舞中的天鵝動作,做得維妙維肖,也是一種突破。四月份摩斯.康寧漢舞團來台演出期間,我曾在座談會中問及該團的史料負責人大衛.佛漢,康寧漢是否曾在電腦上編作一支不是給人跳、只在螢幕上表現的舞,所得答覆是否定的;期望不久的將來,康寧漢眞的發表一支這樣的舞。回到「身體」這個話題,我個人很服膺老子的一句話「吾有大患,爲吾有身」,就是因爲這個身體,才造成了我們很大的負擔和束縛,要養活、照顧它,怕它生病,怕它出醜。如果平時只有心靈,身體視需要才顯現,豈非自由很多?「心靈之舞」應該遠勝過「身體之舞」吧!
何曉玫今年發表了一支新作〈午後的一九七三〉,是關於她童年的種種回憶,沒有故事,卻處處流露出極度的鬱悶,音樂、動作都是。從這支舞我們可淸楚地看出她有個極不愉快的一九七三,其中舞者的裝扮在白汗衫、深藍色及膝裙,和白汗衫、深紅色及地裙間交錯,讓我很自然而淸楚地聯想到靑天白日滿地紅(向她本人求証亦如是)。事實上,那鬱悶不僅是她個人的,也是我們全體的,是整個體制造就的,我覺得這支舞眞正做到了「微言大義」。這樣貼切而易懂的題目,在這裡卻改成〈白色遊戲〉,感覺是一頭霧水。
接著〈原來是一隻魚的微笑〉,換場時的撿場人員要離開舞台,卻發現門鎖住了,然後燈光打亮,而且愈亮愈多,撿場人員無所遁形,只好臨時對著觀衆表演起來,後來又找來另一位,兩人對著觀衆耍寶,全場笑聲不斷。當時覺得前三段所營造的一種內歛、陰沈的氣氛,在這裡被破壞無遺,而且這一段等於是齣默劇(兩位演出者都是藝術學院戲劇系學生),在三段舞蹈後挿入一段毫不相干的戲劇,整體感蕩然無存,令人氣結!但現在想想,這其實是何曉玫的一個小小幽默,她用此段代替中場休息,讓大家輕鬆一下,我當時太認眞、太嚴肅了。
年輕的傷痛?
底牆黑幕拉開,露出一堆鐵架,三個舞者攀在架上,形成一種觀衆由上方向他們俯視的感覺,擴音器傳出一陣陣的海浪聲,這是〈浮現於一堵牆下〉的開場白。這段採用比較傳統的現代舞跳法,除本身的元素之外,還把前三段的道具或人物收錄進來,做爲整部作品的總結,感覺是旣不鬱悶,也不快樂。
從《紙天空》到《風動之舞II──隻魚的微笑》,何曉玫有著源源不絕的創意,想必她心中常有種種奇怪的影像吧,藉著舞蹈表達出來。除了《紙天空》及《伊疑以憶》之外,我所看過的何曉玫作品都非常深沈、凝重,沒有眞正的快樂,這和劉鳳學的作品正好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到目前爲止,我看過劉鳳學的《沈默的杵音》、《布蘭詩歌》以及《靑春之歌》,這三支舞裡沒有眞正的悲傷。年輕的編舞者盡是傷痛,年老的編舞者卻是靑春、活力,是「見山見水」階段的不同嗎?
文字|黃雍智 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