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韓福瑞生於一八九五年，與瑪莎．葛蘭姆，可並稱爲現代舞的代表人物。相對於葛蘭姆舞蹈技巧的「伸縮與放鬆」，韓福瑞強調的是「墮落與回升」（編註）。她相信舞蹈動作的產生，是兩個不動定點之間的來回。她的技巧，順著地心引力，自然迴轉流動著，不若葛蘭姆抵抗一切。

舞作常登台灣舞台

舞評家瑪莎．席格爾曾讚賞韓福瑞的《人間世》，「是結合了人文與動力學的現代舞佳作，將人間的一切縮影，精緻的投射在小小舞台上。」這支名作與其他十八齣韓氏的作品皆以拉邦舞譜記載了下來。三十六年來，在世界各地經由拉邦舞譜專家或原來演出過的舞者不斷搬演到舞台上。除了《人間世》之外，韓氏二十五歲（一九二〇年）起到她一九五九年去世之間，編作了將近一百一十支舞作，其中半數創作於一九二八〜一九三一年之間。一九二八年她離開了工作近八年的聖丹尼斯舞團，與她同時離團的查理斯．懷德曼（Charles Weid-man）致力於編舞。而在這多產的四年當中，韓福瑞積極的追求建立自己的一套動作理念。她相信唯有尋得這個根基，她的創作才能確立，而舞蹈的高樓才能建築上去。

一九八一年雲門舞集邀請胡善佳敎授由夏威夷大學來台，用拉邦舞譜重現的《水舞》及《震盪敎徒》，便是韓氏在這草創四年之間的作品，是台灣第一次用舞譜，由職業舞團正式演出的歷史性紀錄。另有劉鳳學主辦的舞蹈營，也重編過《水舞》，加上對韓福瑞及相關舞譜的討論。此舞在舞譜學上的獨特性，使其經常被重現，也與台灣舞蹈界淵源深厚。左營高中舞蹈組與高雄舞之雅集當代舞團皆曾經由舞譜，各於一九九一年及一九九三年在台灣中南部表演過。

挑戰舞者身體節奏

如同當時的其它現代舞拓荒者一般，韓氏飽嘗生活上的煎熬：她與小她六歲的懷德曼共同租了個小小的舞蹈室，加上當初一齊由聖丹尼斯學校出來的鋼琴伴奏寶琳．勞倫斯（Pauline Lawren-ce） ，三人靠著敎課的微薄收入過日子。寶琳除了負責向每位學生收九堂課八塊美元外，還是他倆一九二八年後所有舞作的服裝設計者。問題是，當時的風潮，是把子女送到「聖丹尼斯─鐵雄」的舞蹈學校去學所謂的上流社會舞蹈，剛出道的韓氏當然是比不過的，爲了經濟上的需要，敎課佔去了許多創作的時間。韓氏曾多次敍述過她當時的焦慮，然而，執著的她，繼續奮鬥；而同一時期的懷德曼與葛蘭姆也掙扎著。新起的下一代現代舞者，有呼喊著本土及社會問題的海倫．塔米麗絲（Helen Tamir-is），瑪莉．魏格曼高徒的漢雅．荷姆（Hanya Holm）及在加州竄起的萊斯特．霍頓（Lester Horton），相繼加入陣容。韓氏逐漸尋覓到她「墮落與回升」的動作風格。編舞使得她更成熟，她一步步用不同編舞方式來繼續挑戰自己。一九二八年使用無音樂來編作，雖然她不是第一位，卻是舞史上第一個成功者。《水舞》中十六位舞者是海水，用呼吸來帶動海浪，一波接一波；身體由骨盆中心旋轉起，急湧到身體各處，帶動到下一個舞者，形成一股極大的力量，猶如英格蘭灰色的浪濤，撞擊著黑色的岩礁，洶湧澎湃，不可收拾，一直到天色微明，海水漸趨平靜。舞者縮蜷回一個個水滴，幕落時，舞台復歸於開始之景。

韓福瑞的另一個編創嘗試是，在《帕薩卡里亞》Passacaglia中屛棄了原來四四拍的音樂數法，使用九拍動作來編創。舞者身體是雄偉的建築，莊嚴規律中有著複雜性，和協中存在著不和協。文化大學今年年初經由舞譜重現、演出的《震盪敎徒》，在其中一節正規的八拍中，突轉爲九拍，再恢復爲原來的八拍，對舞者是一種挑戰，對觀衆更是一種視覺上的刺激。

舞蹈創作與其它藝術相同，創作者在常人不變的生活規律中尋求不規則。韓福瑞擺脫了傳統芭蕾，丟開了聖丹尼斯的「傳統」現代舞，在草創初期選擇最樸拙的自我敎學法，不斷地考驗自己。她更不顧經濟上的壓力，在創作成長過程中進一步由獨舞、少數舞者，到編作大規模羣舞來挑戰自己。一九三五年的《新舞蹈》，她動員了自己、懷德曼、李蒙及其它十八位舞者；一九三六年的《戲劇之舞》有二十位舞者；同年的《我的紅火》包括了十九位主要舞者及當時參與班寧頓（Bennington）舞蹈營的舞者們。

二〇年代結束，美國股票暴跌經濟危機出現，聖丹尼斯的豪華舞團成爲歷史，藝術家敏感到整個社會的變遷，轉而追求簡單、張力及不經由包裝、完全裸露地呈現自我。這一代的現代舞者開始立足，班寧頓學院變成現代舞的大本營，其中，自美各地來的舞蹈老師變成學生，現代舞蹈家們不必担心經濟的壓力，可以敎學及創作。舞蹈營由一九三四年起，除因世界大戰停止兩年之外，一直繼續到一九四二年。現代舞蹈家們除了這個安定的窩之外，巡迴演出的觀衆尋找仍舊困難。社會不景氣中，《紐約時報》的舞評家約翰．馬丁 （John Mar-tin） 帶頭 ，與韓氏及其它舞蹈家們一齊在紐約市第九十二街的靑年會（92st, YM-YWCA）設立了大家共有的舞蹈學校，此地至今仍是中靑代舞者必經之門。這種固定薪資的敎學及表演場地的提供，使得現代舞越入巔峯。

「平靜」多面經營舞蹈

韓福瑞在一九三二年嫁給認識一年多、比她小八歲，深愛著她、願意支持她繼續舞蹈的吳德佛（Woodford）。隔年七月生下一子。吳德佛二世現擁有美國最大舞蹈圖書公司，包括「舞蹈書籍俱樂部」（Dance Book Club）及普林斯頓出版公司（Dance Horizons／Prin-ceton Book Company），銷售所有舞蹈書籍、錄影帶及舞譜，並鼓勵舞蹈書籍的出版。

韓福瑞在這安定的幾年當中，創作了她生命中最突出的「三重舞奏」：一、《新舞蹈》二、《戲劇之舞》及三、《我的紅火》。在亞洲，香港演藝學院曾上演過《我的紅火》，而台灣的左營高中舞蹈組今年七月在漢城的國際舞蹈節演出《新舞蹈》，受到觀衆熱切的掌聲。而當年第一位爲台灣編排舞譜重現的胡善佳及幾位歐美各地的舞蹈界前輩及敎授，親自到了後台，讚賞演出的成功及其歷史性的價値。這次左中演出韓福瑞的《新舞蹈》是第一個由拉邦舞譜重現之作，顯示了台灣舞蹈界在世界現代舞史及舞譜學上的又一步。

雖然韓氏在經濟不景氣時，曾在美政府主辦的 WPA （Works Progects Administration）繼續敎舞、編舞，她的現代舞走向──更趨社會性，也更加安定，沒有葛蘭姆的激烈、反人性，也不如懷德曼及塔米麗絲的突顯經濟衝突。韓福瑞以她慣有的平靜、抽象方式來創作，並繼續敎學，她不追尋觀衆，也沒有其它幾位舞蹈家的激烈行動。

一九四〇年，她由樓梯摔下受傷，四年後，由於骨盆關節嚴重發炎，她正式結束了舞者生涯，同年她放棄了與懷德曼共同經營了十七年的舞蹈學校。

韓福瑞接受了好友寶琳．勞倫斯，也是舞蹈家荷西．李蒙妻子的勸吿，開始成爲荷西．李蒙舞團藝術指導及團長。韓氏由一九二八年起訓練李蒙爲舞者，後爲編舞者。在她後半生中，經由早期的師生關係，韓氏爲李蒙編作了十三支舞，她的風格與李蒙舞團密切結合成一體。一九五一年，她受聘爲茱莉亞學院第一位舞蹈敎授，四年後與瑪莎．希爾Martha Hills）共創茱莉亞學院舞團，敎育了更新一代的現代舞蹈家們。她留下的《編舞的藝術》The Art of Making Dances 一書，集合了她多年的創作經驗，科學化的分析了編舞的基本模式，以及時間、空間的變化，是舞蹈編作的經典名作。而她引用尼采的阿波羅及酒神，靈性與肉性的衝突，來表達她「墮落與回升」動作的觀念。

在韓福瑞百歲冥誕的十月，謹以此文獻給這位現代舞的拓荒者、敎育家、舞者、編舞者，及我多年來使用拉邦舞譜重現原編舞家作品最多、也最愛的一位。

 

文字｜王雲幼  美國科羅拉多學院舞蹈系副教授

 

編註：

「墮落與回升」（fall and recovery）是韓福瑞舞蹈技巧的中心思想，源自她對地心引力的觀察以及對德國哲學家尼采觀念之延伸。簡單說，對韓福瑞而言，舞蹈是人體重心在失控與控制之間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