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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幹劇團演出由佐臨導演的《大馬戲團》。(葉明 提供)
大陸劇場 大陸劇場/出土文物

塡寫戲劇史上的一頁空白 記「孤島後」時期的上海話劇

一九四二年-四五年的上海是淪陷期,然而那時也是上海話劇場史上很輝煌的一頁,知道的人已經不多,戲劇史上更是極少被着墨,曾於上海電影製片廠擔任導演,並於上海戲劇學院任敎的葉明,爲當時的一頁空白戲劇史,寫下了自己親身經歷的所見所聞與分析。

一九四二年-四五年的上海是淪陷期,然而那時也是上海話劇場史上很輝煌的一頁,知道的人已經不多,戲劇史上更是極少被着墨,曾於上海電影製片廠擔任導演,並於上海戲劇學院任敎的葉明,爲當時的一頁空白戲劇史,寫下了自己親身經歷的所見所聞與分析。

翻開五十年前枯黃的一九四五年《申報》,背面第二版影劇廣吿中一下子就找到話劇聯合廣吿,數一下,那天公演話劇的劇場竟有十家之多。這和今天一年中偶然演出五、六次的話劇,似乎不是一回事。但是這的確是事實,是上海話劇場史上很輝煌的一頁,知道的人已經不多,戲劇史上更是沒人提起,幾乎成了話劇歷史上的空白。

三十年代上海沒有專用的長期演出話劇的劇場,一九三七年趙丹、顧仲彝等人的業餘實驗劇團開始在卡爾登戲院長期演話劇,才演了四個戲,八月十三日上海抗戰打響,話劇演出停止了。十一月抗戰部隊後撤,上海的二個租界成了「孤島」,這時話劇又恢復起來,到孤島後期,上海已經發展成有三家專門演話劇的劇場:「卡爾登」、「辣斐」和「漩宮」。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軍進占了租界,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也全部淪陷,話劇演出又都停頓。但從四二年下半年,話劇又逐漸恢復,演出團體慢慢多起來,四三年發展成五、六家,四四年增加到七、八家,到四五年春節時竟有十家劇場在演話劇,眞是話劇發展的全盛時期!

爲什麼有這麼多觀衆?

上海話劇怎麼能贏得那麼多的觀衆呢?

當時的情況是:一、日軍占領租界,美國片被禁,日本影片來了,看的人極少,只一家影院在放映。上海的私營電影製片並被日人統治,改名「華影」,進行拍片。一部分影人拒絕與日方合作,退出影壇,改演話劇,名導演費穆和名演員劉瓊就組成上海藝術劇團在「卡爾登」演出。另外,原來國華影片公司的老板柳氏兄弟也退出影壇,他們擁有的「金都」、「金城」二家影院也都改演話劇,後來日軍海上節節敗退,從日本海運來的膠片,因海輪經常被炸,膠片來源減少,出品也減少。於是又有一些電影演員退出華影,改演話劇,頤蘭君、舒適、顧也魯等人都組劇團北上演出。

二、孤島時期,上海劇藝社堅持長期演出了二年多,鍛鍊了一批編導和演員,還爲話劇培養了一批熱心的觀衆。從三九年演出《葛嫩娘》到四〇年上演《文天祥》,這些歌頌反抗異族侵略的話劇都客滿二、三個月,後來劇藝社演出的《家》(吳天改編)也大受歡迎,觀衆層也擴展到知識分子外的階層。

三、一部分話劇劇本是新編寫的,作者當時多多少少聯繫了當時的現實,看後多少消除一些觀衆心中苦悶,樹立正義總能戰勝邪惡,對抗戰的勝利抱有信心。這些都是當年話劇興盛的原因。

大陸很長的時期裡都是以「階級鬥爭爲綱」統帥一切事物的,硏究戲劇史當然也不例外。四二年-四五年上海是淪陷期(即本文所說的「孤島後」),一些抱有極左觀點的人對那個時期上海的話劇是嗤之以鼻認爲不足道的,更有甚者還要加上一項「漢奸文藝」的帽子,永世不得翻身。我們這裡先不從理論上與極左觀念來爭辯,而是首先把當年演出的主要劇目攤開,從演出的劇目來硏究,當年演的話劇到底該如何定「性」,畢竟內容決定性質!

四二年秋,苦幹劇團和上藝劇團合作演出的第一個轟動一時的戲《大馬劇團》,三年後苦幹最後一個戲《夜店》改編自高爾基的原著。改編世界名著中最突出的是苦幹劇團後期演出的莎士比亞的《馬克白斯》(改名爲《亂世英雄》)和上藝劇團演出改編自《李爾王》的《三千金》。還有《欽差大臣》和《無罪的人》是舊俄的作品。當時日軍當局不許放映美國影片,但是話劇的編導還是從以前美國電影中改編了一些劇目,像《飄》、《大地》、《女人》(四〇年代美國由話劇改的電影)和《晚宴》(美片原名《晚宴在八時》)等,在改編劇目中沒有一部是從日本劇本、電影或小說改編的。

至於劇目中,本國作家的劇本演出就更多,曹禺的《雷雨》、《日出》、《北京人》經常演出,(中旅劇團唐槐秋、唐若靑父女還把《雷雨》中魯媽重逢周樸園的一場演成極叫座的折子戲)。錢鍾書夫人、上海名作家楊絳寫的二個喜劇《稱心如意》和《弄眞成假》都是那時上演的。李健吾不但幾次出任演員,還新寫了《靑春》、《金小玉》、《改編自歌劇》、《托斯卡》、《雲彩霞》等。熱鬧的劇壇也影響了當時最最走紅的女作家張愛玲,她把自己的小說《傾城之戀》改編爲話劇,四五年在新光戲院上演。這些劇團都是中國人自營,沒有一家是接受日僞交下的劇目去上演,反之,倒有蘭心劇院的聯藝劇團用行賄的手段,使大罵侵略者的古裝戲《文天祥》,公開再度上演,並且客滿三個月。

當時話劇界也有一次被脅迫的演出,四三年汪僞當局搞所謂「慶祝租界收回」,演出話劇《家》。當時還是有些演員溜走逃避,石揮就溜到揚州去,費穆把自己的劇團解散,叫演員去蘇州演出跑碼頭,過了二個月才重新組織,改了劇團名字,改「上藝」叫「新藝」,重新上演。雖然我們可以說這種抗爭不夠那麼強有力,但是總體上也體現了話劇界的一種集體意識,是與日僞劃淸界線的,更和某些人想扣上的「漢奸文藝」是掛不上鉤的。

九〇年代初,上海作家協會爲老作家柯靈開一次慶祝他創作生涯五十年的座談會。會上柯靈提起在上海淪陷期參加苦幹劇團的事。坐在他對面的一位戲劇界頭頭就當面指責,揷話說:「你幹什麼去參加漢奸劇團?」因爲柯靈年老重聽嚴重,沒聽見這位的揷話,不然這一爭論當時就可以展開了。那位指責苦幹是漢奸的根據是什麼?只是因爲苦幹劇團四三年秋在巴黎戲院開始演出(劇目是《飄》)時,在廣吿上用了「爲《申報》募捐助學金」的名義,而這點名義就夠「定罪」嗎?可是那位頭頭怎麼忘了,不久柯靈就爲了苦幹劇團被日本憲兵隊抓進去,大受酷刑的鬥爭事蹟?

佐臨導演

下面介紹堅持在三年半當中演出的二個劇團苦幹和上藝和它們的主持人佐臨和費穆二位導演。

佐臨(1906-1994)在英國學戲劇,回國後執敎國立劇專,四〇年來在上海劇藝社導演了《小城故事》、《圓謊記》,四一年九月組織上海職業劇團在卡登爾演出曹禺的《蛻變》轟動一時,場場客滿,但因正面宣傳抗日,三周被租界當局後禁演。四二年起他組織了苦幹劇團導演了《荒島英雄》、《大馬劇團》。四三年離開卡爾登後,導演了《天羅地網》、《稱心如意》、《田園恨》、《樑上君子》、《金小玉》、《牛郞織女》、《巡按》、《亂世英雄》和《夜店》。這十餘齣戲中,以《大馬劇團》、《亂世英雄》和《夜店》可稱爲佐臨當年舞台劇的代表作。

佐臨導演的話劇都有著很強的戲劇性、節奏鮮明緊湊、氣氛強烈,給人強烈的美感和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劇中的人物塑造更有極大的成就。在三部代表作中的《大馬劇團》裡,石揮演的慕容天錫是個跑江湖的老騙子,色厲內荏,東吃西騙,靠養女混飯吃,還要賣大錢。這個人物在當年話劇演出中,可算是個令人難忘的首選。後來在《亂世英雄》裡,石揮和佐臨的夫人丹尼演出馬克白和夫人,他們的人物塑造也是叫人難忘,他們的表演都可列入世界莎劇最佳演出之列而無愧。

佐臨的另一特點是善於導演喜劇,當年他導演喜劇有《荒島英雄》、《樑上君子》、《歸魂記》、《巡按》和《稱心如意》,有輕雅的喜劇,也有帶笑劇色彩的劇,無不叫觀衆哄堂大笑,讚不絕口。他晚年寫的座右銘前半句:「開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這話雖有經過文革動亂後的自慰心情,但是充份表達出他生性以幽默對待生活的性格。他在五六年還導演過喜劇《布谷鳥又叫了》因爲劇中有對官僚主義者善意的嘲諷,而被當局狠狠抵判,從此再也沒有看他導演的喜劇!

他重視並能團結、培養演員,苦幹劇團前後擁有一批名演員:石揮、張伐、黃宗江、韓非、白文、白穆、史原、英子、沈敏、黎頻等人。他導戲時,對演員啓發的話不多,但總是一語中的。他在苦幹劇團的「團約」中寫道:「戲劇是我們的終身事業,生活要有規律,修養要痛下功夫,台上好好做戲,台下好好做人,齊心協力,埋頭苦幹。」就在他的敎導下,這些人演出了十分精彩的好戲。在我的印象裡,當年佐臨導演的戲要比五十年代後他導的戲要精彩得多、難忘得多。我想,這和當年演員水準比後來劇院的演員演技水準要精彩得多,不無關係吧。

演員、導演費穆

著名電影導演費穆(1906—1951)在四二年春節起創辦上海藝術劇團演出《楊貴妃》之後,一直在卡爾登劇院堅持演出了三年半。在這時期中,除了與苦幹劇團合作半年外,一直是費穆擔任主要偏導在支撑演出。當時費穆編導《情宮怨》上演七十多天,一直滿座。這個戲開始建立費穆導演話劇的個人獨特風格──就是把電影表現的手法引進話劇領域,他的戲(或稱經他修改的戲)很少用較多,較長的對話。

在《淸宮怨》的序幕中,光緒選妃,完整的話只有二、三句,就是西太后宣布選妃的手段,光緒選中誰,就把如意送給誰。此外就都是動作,當光緒要選中珍妃,西太后就出聲示意阻止,最後光緒不得不把如意交給西太后的內姪女肇裕。這一幕把光緒在皇宮的地位,和與西太后可能發生的矛盾都暗示出來。由於台詞少了,舞台上不能冷場,就必須像電影一樣利用音樂伴奏來配合。《淸宮怨》時,因條件還不成熟,最後用唱片配樂。四二年演《楊貴妃》時,上藝已組成了七、八個人的管弦樂隊伴奏,以後一直沿用。作曲和指揮就是五〇年代上海交響樂團的著名指揮黃貽鈞。

費穆編導的十多個戲中,除少數是現代題材外,大部分是歷史題材,並以淸末民初爲多。費穆選擇的歷史故事和孤島時期盛行的古裝戲又有不同。那時,租界當局不允許演正面描寫抗日的戲,於是劇作家不得不借古人之口大抒人民抗敵之情。到了四二年後,上海淪陷,時代不同了,費穆作品中正面描寫抗爭的就少了,而是以兒女情長來抒發當時老百姓的苦悶情緒。在這些作品中,應該推《秋海棠》、《三千金》和《浮生六記》三部戲爲他的代表作。

《秋海棠》是集體導演的作品,佐臨也在內。但佐臨只排了序幕和一個過場性質的第四幕,其他重場戲都是費穆改編和導演的,費穆個人風格充分發揮,稱之爲費穆的作品還是適當的。劇中名旦角秋海棠與軍閥姨太太(女學生出身)從相識到相愛,事被發現,秋海棠受迫害臉被刺傷從而分手;後來秋帶女兒在上海跑龍套渡日,當女兒賣唱與母親重逢而相對時,秋已奄奄一息與世長辭。

《秋海棠》在費穆的修改下不但完全擺脫了原著鴛鴦蝴蝶派的窠臼,而前半男女的純情,後半世態蒼涼都十分感人,並帶有費穆特有的抒情色彩,成爲這一時期擁有最多觀衆的名劇。抗戰勝利後又重新上演,名演員趙丹從重慶回滬,看了戲寫道:「……能把這個戲規定情景和人物演得不俗,我看了這段戲,感到這不是鴛鴦蝴蝶派,而是契訶夫式的《天鵝哀歌》,帶有契訶夫的哲學味道。」

費穆的戲另一個特點是充滿了人情味。四三年十月演出的《浮生六記》可以稱爲這方面的代表作品。《浮生六記》是部淸末文人筆記隨筆,也僅有〈閨房記樂〉和〈坎坷記愁〉二「記」中略有故事情節,故事也不過敍述沈三白和芸娘新婚生活和日後生活坎坷,婆媳不和、失業和生活艱困等,這要改編爲話劇已很不易,更何況要成爲感人的名劇!

費穆也不寫劇本,排演場上你一言我一語,場記記下來,一天拉一幕,一共排了一星期就彩排公演。這麼一個淸淡的家庭故事後來竟客滿了二個半月,還三次重演,爲什麼?那個年代在日軍掠奪下,糧食和生活物資都很困難,人們過的是勒緊褲帶過戰爭生活。《浮生六記》的沈三白在外吿貸無門,回家看見妻子芸娘抱病在偷偷刺繡來貼補家用,沈愛惜芸娘身體,推倒繡架,夫妻相抱痛哭,一股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悲鳴,正中市民們最切身的感受,幾乎是時代的悲歌(男女主角是喬奇和現在人在台灣的盧碧雲)。

到一九四八年,導演斐沖根據費穆當年演出改編爲電影,由舒適、沙莉主演,但影片成績平平。是沒有好劇本嗎?不,是時代不同,觀衆的情緒又沈浸在解放戰爭的進退和金圓券能否維持物價的矛盾中,那已經是沈三白的哀愁不能替代的了。

費穆於四九年由滬去港,僅導演了一部電影,五一年因心臟病逝世。這眞是電影界的一大損失呀!

除了苦幹和上藝劇團外,比較重要的還有華藝劇團和同茂劇團(先用過國華和聯藝的名義)。這兩個劇團的導演有朱端鈞、吳初之、洪謨、胡導等人,他們都是原上海劇藝社的導演。華藝劇團從四二年夏天演出,十月到蘭心演出《雲彩霞》、《甜姐兒》等,四三年演《秦淮月》、《大地》、《女人 》年底解散。同茂一直在金都劇場演出,出名的劇目有《稱心如意》、《弄眞成假》和曹禺改編的《家》、黃宗英、馮喆、沙莉、衛禹平都在這裡演出。除了佐臨導演的喜劇外,洪謨和胡導還樹立了一種帶誇張性的喜劇流派,代表作有胡導的《甜姐兒》和洪謨的《黃金萬兩》等劇。

「願記憶長存」

這三年半的時間,上海的話劇創作和演出都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興盛程度,觀衆面之大也是空前的,限於篇幅,本文只能對它做簡單的回顧。當然,話劇演出不像電影和電視留有拷貝,演完了就成爲歷史,在它的歷史博物館裡剩下只是少許的文字和照片(何況又經過文革的烈火!)但願這短短的回憶,能使當年劇人們奮鬥過的遺跡,不至於化成爲一片空白。願記憶常存!

1995年5月

 

文字|葉明  資深劇場、電影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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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年-四五年上海是淪陷期,一些抱有極左觀點的人對那個時期上海的話劇是嗤之以鼻認爲不足道的,更有甚者還要加上一項『漢奸文藝』的帽子,永世不得翻身。」

戲劇是我們的終身事業,生活要有規律,修養要痛下功夫,台上好好做戲,台下好好做人,齊心協力,埋頭苦幹。

—苦幹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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