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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記〉思想情郞眞個風流體態。(劉振祥 攝 梨園舞坊 提供)
舞蹈 演出評論/舞蹈

太常之樂、燕饗之舞

觀梨園舞坊「艷歌行」

整體而觀,有其幽靜之嫻雅,淸風之飄逸,在今舞蹈園林中,委實是一株千年種子復生的新芽。此一藝術形式,猶如唐明皇時代的「梨園」,屬於太常雅樂舞式。

整體而觀,有其幽靜之嫻雅,淸風之飄逸,在今舞蹈園林中,委實是一株千年種子復生的新芽。此一藝術形式,猶如唐明皇時代的「梨園」,屬於太常雅樂舞式。

聽歌者,有「繞梁三日,不絕於耳」的感受心情。那麼,觀賞了陳美娥與吳素君兩位從事樂、舞表演與硏究的師輩,聯合製作的「艷歌行」五個表演節目,以「梨園樂舞」名之,那聲情與動態之幽邃雅致,良有此生永銘心版,志之不忘的實景存焉。

別致

凡所藝事的展示,必須完成「別致」的創造,換言之,就是「與衆不同」。但這「與衆不同」的贊辭,可不是標新立異而企圖譁衆取寵的那種怪異聲色情致;而應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推乎陳而出乎新的那種「別致」。老實說,凡是有智慧、有才情、有魄力,而又有孜矻不休的辛勤和擇善固執的專一用心,定能完成其藝術的「別致」。這種「別致」的出現,勢必是從傳統中蛻變出的一塊新的里程碑石。《禮》〈大學〉引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湯之盤銘)。求藝術之新,自應像古人刻在洗臉盆上的這九字銘語一樣,能日日滌其身心之舊,自能作到日日其新又日新。荀子〈勸學〉有一句勉人力學不可或輟的話:「眞積力久則入」。

觀賞了這一場梨園樂舞的「艷歌行」,迺有此深切感受。

在未去觀賞的前夕,有人問我:「梨園戲與唐明皇的梨園弟子,有沒有傳統上的關係?」我當時答說我對此沒有硏究,但卻知道福建的梨園戲是劇,不是樂舞。唐明皇時代的「梨園弟子」,是從樂隊中的坐部(註)選出的樂手,而且,「梨園」屬於太常寺,乃「雅樂」。戲劇方面的百戲,則屬於敎坊,不是雅樂。福建的梨園戲,旣是有歌有舞,且是搬演長篇故事的戲劇,想來,似乎不是梨園樂舞的科範。但我實地觀賞之後,不得不改變我尙未觀賞前的推想。

這次在漢唐樂府演出的梨園樂舞「艷歌行」五目,除了第一目「序曲」的〈西江月引〉是純粹的南管音樂演奏,其餘四目如〈艷歌行〉、〈簪花記〉、〈夜未央〉、〈滿堂春〉,都是「樂舞」。參與演出的舞者,全是女性,裝扮方面的髮型、衣著,悉以唐代仕女作規範,好在不是刻意摹倣(與晚唐《韓熙載夜宴圖》類似之處多,與《宮樂圖》則稍有距離),所以,或多或少還展示了不少現代仕女的古意。

花想容

當〈艷歌行〉的三位舞者,手持剔花檀木折扇,端平雙手,款步出場,那舞姿則是我們常在傳統戲劇中,見到身穿褂褲、胸繫飯單(似背心的小褂兒)、腰勒四喜帶(花旦的裝扮,腰間繫一條長條的綉花裝飾帶子,走動時在兩腿間飄動)的小旦步法與姿態。也許我在戲劇中見多了這種花旦的台步與手的姿態,頗以爲此一步範,不適於穿著長衣裙者。竊以爲這種平端雙手、蓮步搖曳之姿,乃小家碧玉之短襖衣裙等仕女行姿,非身著長衣裙衫之大家閨秀容止。然而一經展扇作舞,則眉目之輕顰淺嫣,步範之輕盈,律動之柔美,窈窕而淑女矣!

其餘三個表演節目出場步範,則無此小家器度。

〈簪花記〉是雙人舞,意象取自顧野王的〈艷歌行〉一詩。但簪花一舞的情致,舞出的意蘊,體會起來,卻不似顧野王詩意中的「……夜未央,倚鳴琴,輕風飄落花,乳燕巢蘭室。」而是近於歌者歌詞中的「暗想、暗猜,思想情郞,思想情郞,眞個風流體態。」古語有言:「女爲悅己者容」,說來,這是一種自然情性。植物中的花花果果,雌雄兩性的陰陽蒸變,仰賴的媒介,乃無所不有的風和蜂、蝶等昆蟲。花之所以艷妍,果之所以香甜,都是爲了相互吸引。〈簪花記〉舞出的意象,實乃待郞夜歸。古時已婚的大家閨秀,無不有晚裝這一重要的生活程序。歌詞,已明言之矣!

〈夜未央〉是以梨園戲〈高文舉〉一劇中旦角主唱的兩段劇詞,爲此一樂舞的意象來源。舞者也是兩人。但由於此舞的原詞意象比較複雜,在我的體會上,沒有〈簪花記〉可喜。應知此一旦角的這幾段唱詞,適合於戲劇藝術的載歌載舞,方能情文並茂的傳達出來。

再說,一個人的戲,由兩人對舞,也犯了主從不能界分的大忌。斯乃淺見,未必意識到此舞意象的奧處。

舞樂齊鳴

末一目〈滿堂春〉,可眞是一個可圈可點的藝術構成。

舞者五人,奏樂者十人。節目單上介紹:用「下四管」中之打擊樂──四塊(板),帶出傳統南管「上、下四管」大合奏之排場。恰似《周禮》「堂上琴瑟,管弦之歌,堂下四垂,鐘聲之調。」合樂型態。表現謙恭和諧之禮樂精神。而我,著眼的是樂舞二者的專業造詣,因爲這一舞蹈,不止是手舞足蹈,手中的道具,還有一手持有兩塊半尺長半寸厚的木板,兩手共持四塊,即所謂的「四塊」樂器。表演者邊舞邊擊響兩手中的四塊木板,擊出的響聲,有時如連串的響鈴,有時如啄木鳥的啄木叮叮。五位舞者,在十位奏樂者的和聲奏鳴中,相應地齊一奏鳴,雙手所握四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在齊一節奏中,齊一的舞著,四塊在五人手中齊一的響著。一個個舞者,穿揷有序,動靜有致。在管弦樂器以外,又增加了金聲(響盞、叫鑼),越發的悅耳動聽。於是,我體會到了此一樂舞的樂者、舞者,在專業上訓練有素,投下的精力與時間,誠不能以日月計。翻閱參加樂舞者的年齡出身,大多是藝校之高材生,或投入音樂幾乎半生者。然亦足徵主其事者陳美娥、吳素君兩位老師的投入。否則,曷克臻此藝術之境。

看完之後,我一直在思索此一樂舞製作,有無範式的依憑?吳素君老師吿訴我,是由梨園戲的舞蹈科範移植而來。這些,我都不曾涉獵。正巧,漢唐樂府有劇曲家吳捷秋著《梨園戲藝術史論》,對於梨園戲的史乘,以及表演方面的藝術種種,都有論及。承陳美娥慨贈一部,讀後,方知梨園戲中的「十八科母」身段,也是從隋唐前後的文獻中傳襲而來。在台多年現已仙去的余承堯先生,福建永春人,自幼膩愛南管,在其所著《九十回顧》傳記中,不厭其詳的,記述了不少兒時所見到的梨園戲演出身段等,然所寫,也都是動作指示,不是動作樣式。若此演出的這樣典雅而組合齊一,柔美恬適地舞蹈情態,則是樂舞製作者的創造。

何況,梨園戲中的「十八科母」等技法,講究的「四功」、「五法」,都是劇藝的歌舞合一科範,與這梨園樂舞的只是「樂舞」的抽離而另成其「樂舞」的科範,想來,還是費過一番慧心巧思,而功在不舍之下,洗練出來的。這一點,委實値得喝采與致敬。

廟堂之雅,虛擬之妙

我在台灣已經生活了四十餘年,其中最少有近十年的時間,介入舞蹈界(曾協助舞蹈家蔡瑞月老師編寫幾種屬於鄕土的民族舞蹈,去今三十年矣!)這許多年來,見過不少當年各家編製的所謂「民族舞蹈」,像「梨園舞坊」與「漢唐樂府」合作編製的這場梨園樂舞,應說是前未曾見。不過,前後相較,前之「民族舞蹈」,乃鄕土民俗,今之「梨園樂舞」,乃廟堂雅賞。猶如唐明皇時代的「梨園」,屬於太常雅樂舞式;而「民族舞蹈」則敎坊中百戲之雜樂而已。

觀後有人詢我所感,我答說:「從整體觀之,有其幽靜之嫻雅,淸風之飄逸;有如空谷之蘭,初春之梅。非常之典麗。」對方也是贊賞不絕,認爲在今之舞蹈園林中,委實是一株千年的種子,復生出的一棵老種新芽。然而,卻也感慨於此一舞式,推廣於廣大民間,則非易事。因爲此藝術形態,屬於廟堂,不屬於民間。此見誠是。

正好我讀《梨園戲藝術史論》之〈表演篇〉,其中寫到「下南」派的《秦雪梅.大保奏》一劇中的「虛坐行轎」歌舞的處理,乃「下南」所獨見:

……外扮鬚髮皤然的吳丞相,將入朝面君保奏。他手執玉笏(奏版)及黑摺扇上場,後跟一蒼頭作掀轎簾的虛擬動作,丞相進轎,在空台上雙腿下蹲作坐轎科,蟒袍披於膝上,巍然不動,手搖摺扇安祥唱曲,儼然端坐轎内,在唱完大段曲詞,才到金鑾殿下轎。這段絕技的表演……其突出表現當然在於演員的深厚功力,但給予人以舞台空間的藝術處理,並不移動,而是這位蒼頭繞著丞相(虛擬的轎)走。而如果是繞圈,那就必然要走過丞相的面前,會遮住觀衆視線,況且一直繞圈,也太乏味了,所以處理蒼頭從轎左慢步繞轎後至轎右,再轉身由轎右繞轎後至轎左,如是反復,表現轎在行進的動態。最妙處在於繞轎走是配合丞相的節奏進行的,起初,丞相抑住滿腔憤慨的心情,唱得緩慢而蒼涼,蒼頭的步伐也隨之一步步慢走,及丞相情緒轉爲激越,唱的節奏加快,蒼頭的步伐也隨急促的繞行,非常形象地體現這「虛坐行轎」的表演藝術。

另一段說到梨園的一齣《宋祁.遊赤壁》,其藝術處理也是別開生面的:

以一丈見方的「七子班」戲棚,要擠上六個表演者在船上,要如何表現這小舟的「泛乎中流」呢?還要唱念答訕,表演赤壁之遊。這些人物是:宋祁、黃山谷、蘇東坡和佛印。棚上只有一條凳,四人上船就挨次擠坐在條凳上,當做坐在船艙,艄公站在四人背後作爲船尾舵,艄婆則站在四人前面的船頭,坐在凳上的不移動,只是唱念與手的動作,唱了著名的〈赤壁上〉一曲,佛印還要與艄婆打情賣俏一番,而船則隨艄公、艄婆前後交錯移動,來表現船的行進。

像上錄這兩齣梨園戲的歌舞形式,若能移之於「梨園樂舞」,不但在音樂組合上,可以由坐部擴大到立部,音樂的情致,自也會隨著樂器增廣,管弦、金鉦而八音諧之齊矣!同時,這虛坐行轎與虛坐行船的水旱兩種不同的虛擬舞蹈,在豐富的管弦金鉦等樂器之歡樂喧嘩奏鳴中,那麼,極可能將純以女子之姿色柔情爲舞容的〈簪花〉想郞、〈夜半〉(夜未央)恨郞的舞情,一變而改爲適合民俗的舞容,豈不是更能推廣之於社會大衆呢?

我的推想,認爲這是可能的。不妨三思?

千年的文明古國,我們失落去、埋葬掉的禮樂,何止萬千,如何發掘出來,整理出來,我們應該惶惶乎爭先,萬莫ㄔㄔ乎落後。看了梨園樂舞的這一藝術創造的成就,生此感觸。

:唐代宮廷樂舞有坐部、立部兩大類。立部在堂下表演,其樂舞有《安樂》、《太平樂》、《破陣樂》、《聖壽樂》等。舞者六十人至一百八十人不等,舞姿雄壯威武。伴奏樂器有鼓和金鉦(鑼)等,音量宏大。白居易《立部伎》詩中有「堂下立部鼓笛鳴」之句。其樂工、舞人亦稱立部伎,技術水準較坐部低。

坐部在堂上表演,其樂舞有《燕樂》、《長壽樂》、《鳥歌萬歲樂》、《龍池樂》等。舞者大抵爲三至十二人,舞姿文雅,用絲竹細樂伴奏。白居易《立部伎》詩中有「堂上坐部笙歌淸」之句。其樂工、舞人亦稱坐部伎,技術水準較高。

 

文字|魏子雲  戲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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