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在台灣，我恐怕是首位當導演的舞者，也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劇本修編「隱形手」。其實，早在十年前，爲《慾望城國》的演出，我與吳興國帶著和李慧敏共同完成的劇本，前去向一位知名的戲劇學者討敎，劇本竟被甩到桌上，說：「你們這羣人憑什麼演莎士比亞！」

當代傳奇劇場的成員，幾乎全是來自傳統京劇界，再加上我這樣一位舞蹈者，可以說是只有舞台生涯長久的「實戰」經驗，完全沒有學術基礎的一羣。偏偏，創團以來，六齣作品，卻有兩齣是莎士比亞、兩齣希臘悲劇。「當代」的風格屬於跨東西文化、古典與現代的特質，要找到傳統與前衛素養兼蓄的劇作家、導演、音樂家（戲曲劇場的三大靈魂），並且理念相同的人，決非易事。因此，在關鍵時刻，我們必須相信：「只要用心、我們也能！」這是一種信仰，只要虔誠去學習，奇蹟就會在人生道路的某個轉彎處等你。

創作，是狂戀後的一場尶尬

第一次擔任導演，是陰錯陽差的情況：三年前，我與吳興國二人各手執《樓蘭女》的劇本，分別爲演員排了其中的兩場戲。結果是：他的版本保留了明顯的京劇符號；而我所導的方式，卻完全脫離京劇的影子。當下，他果決地判定讓出導演寶座，理由是：給「當代傳奇」另一個再闢新徑的機會，藝術顧問吳靜吉博士也甚鼓勵我。爲了增強我的信心，延攬了現代劇場的導演李永豐、羅北安，加上擅長場面調度的京劇導演李小平，成立導演群。衆星拱月，我被捧上了總導演的位置。

雖說，長年的舞蹈創作及戲劇製作經驗，不致令我在執行過程中驚慌失措。但，從排練到演出，我陷入沒有理性的暈眩狀態，好似出了一場水痘，熱呼呼悶出一身的汗。首演後的毀譽參半自是預料中之事，不論外界觀感如何，我總是羞於回頭看自己的作品。也沒想到，這齣戲會得到國外的靑睞，應新加坡的邀請，再尶尬也不得不再重新面對「她」一次。

女戲與男戲

前年日本蜷川導演的《米蒂亞》在台北引起轟動，他汲取歌舞伎精神，善用群體力量，在燈光、服裝美學創意上皆十分壯觀。這場戲感動我的是藝術形式極致之美。但是，由於是男導演、男演員來訴說女人的不幸，在情感上總覺難以進入。或許是看戲和扮戲的不同吧！看戲的時候，覺得舞台與眞實之間存在著界線，嵐德三郞扮演的米蒂亞和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是一種未進入的客觀欣賞。到我親自排演這齣戲時，才知道這是一齣很「兇」的戲，米蒂亞狂暴的怒氣，不時在撞開這微妙的一線之隔。她挑起女性復仇的意識，妳很難不被附體。

這是「當代」目前唯一的一齣「女戲」。從《慾望城國》、《王子復仇記》、《無限江山》、《奧瑞斯提亞》等，無不籠罩在男性統領觀點下的國家、政治、權利、血緣承續和生命尊嚴上，除了是因爲身兼藝術總監及男主角的吳興國，爲求實踐自我革命的創作外，男演員人口衆多也是另一個原因。而女製作人──我，對才子佳人、賞花餘事的柔性題材，也是興趣缺缺。

此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白居易

「神啊！祢敎人鑑別眞金和假銀，怎不也在男人身上刻下印記：誰，忠貞不二！誰，又是僞詐無情！」米蒂亞哭得聲嘶力竭。遭遇丈夫愛情叛變，她悲痛得穿心翻囊、怒火焚身。爲了迫使丈夫與她一起沉入地獄的最底層，不惜親手殺死一雙子女。

亙古以來，男女之間即續傳著十分慘烈的情事，米蒂亞千年的傷口依然淌著血。這齣戲帶來啓示，人，必須和諧行事，才能與天地神明平安共處；一旦失去愛，失去忠誠，大自然便會反撲。這也是引起我在二度創作《樓蘭女》時，將舞台空間推向石窟、洞穴、狂沙、湖泊的原因。人的內心世界極其神秘，愛恨、慈悲與殘暴，意志的強悍足以震動大地，帶來重生或毀滅。一個念頭，可以讓生命全走了樣，不論男人或女人都要聆聽米蒂亞眞正心底的呼喊。

男女哀歌，流唱不休

排戲時，我和魏海敏交換著身爲女人、人妻、人母的心情，這齣戲暴露了我、魏海敏及衆姐妹的心聲。魏海敏說，她非常害怕「樓蘭女」這個角色。一種超乎英雄氣概如神祗般的崇高，令她亢奮；但，暴烈而具毀滅性的情感，卻令她戰慄。傳統西皮二黃唱腔，一板一眼，淘掉了生命的野性。丟掉這些，同時也顚覆了柔聲細氣的三從四德。循蒙古歌謠，以即興的方式，唱出遼闊雄奇的心靈之歌。這儲存了某個族群古老回憶的聲音，是極接近靈魂的。高低音階交錯滑動，考驗著京劇演員的音準和嗓音掌控。再加上原嗓、假嗓、喉音、鼻音及顫破、彈、撥音互換運用，打開了聲音的探險之旅。前年首度搬演時，魏海敏唱出沁人肺腑的哀歌，今年推出再版《樓蘭女》中，幾乎每個角色皆是歌舞並重。

許博允帶有宗敎色彩的音樂，勢如大海，演員的歌聲穿梭其中，如海上薄霧，時時被海浪席捲，向天空衝擊乍射！

重新起步，創造再創造

工作起來不簡單。爲了記錄一段段歌曲，我就憑幾年的鋼琴基礎，用手指一格格爬出音符，錄音、寫譜。一方面交由音樂指導樊曼儂過濾，另一方面讓演員可以自己練習。當戲曲舞台導演，最好具備有全方位的才華，例如，要有好頭腦：詩韻文采；好耳朶：音樂素養；好眼睛：服裝、佈景美學品味；好嘴巴：煽動演員勇於突破。如果有好身體更佳：可以實驗不同的能量、動機及節奏的肢體動作。

唱唸做打，仍是「當代」奉行的表演內容，前年首版《樓蘭女》鬆開了戲曲格律的緊箍咒，今年再出的第二版，將著力建設新的內涵，除了舞台、唱腔重建外，服裝也將有大幅修正。做爲「當代」十週年的推薦劇目；五月《樓蘭女》、十二月《慾望城國》公演，算是向國人繳交的成績單，也算是「當代」所有的成員向戲劇的歷史誠心地呈獻一頁篇章。我們相信，劇場是一種信仰，堅持必會湧出力量。

文字｜林秀偉  舞者、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