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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戲啓示錄》據稱是李國修(圖左)的半自傳作品。(許斌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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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戲啓示錄》之啓示

李國修在《京劇啓示錄》中,表露了對歷史的體悟,對人情世故的解析,對當代的看法,是一總結「戲中戲式結構」,甚至是屛風十年的作品。

李國修在《京劇啓示錄》中,表露了對歷史的體悟,對人情世故的解析,對當代的看法,是一總結「戲中戲式結構」,甚至是屛風十年的作品。

屛風表演班《京劇啓示錄》

10月10〜20日

台北國家戲劇院

11月23〜24日

台南文化中心

11月29〜12月1日

高雄文化中心至善堂

12月28〜29日

台中中山堂

今年是屛風表演班成立的第十個年頭,而《京戲啓示錄》,就在十年的這點上,扮演了一個回顧與展望的角色。這齣戲可說是以前幾齣戲的最後「總結」,也曾聽說,這齣戲的題材來源,有點李國修半自傳性的味道。而所謂回顧與展望,到底透出什麼具體內容來呢?如何「總結」前面的戲呢?李國修的人生經驗是什麼呢?

丟掉喜劇的影子

《京戲啓示錄》描寫「風屛劇團」在經過前面幾次的演出挫折後,決定要演出一個在民國三十五年時,本應由梁家班這個老的三流京劇團來演的戲碼《打漁殺家》,藉著排這齣舊戲的過程,及李修國(劇中風屛團長)回憶乃父之行誼,使團員漸漸體會到梁家班所遇到的人情世故,與時代環境的問題,因此最後終能成功的將戲演完。

在這個故事中,依然有戲中戲的編劇結構,做爲自《徵婚啓事》、《莎姆雷特》、《半里長城》等三齣同形式喜劇以後,最後一個戲中戲喜劇的總結。這是否意味著在《京戲啓示錄》中,有關的喜劇技巧-即由場景的錯置與情境的對比交疊,所形成的荒謬喜感,將做一個最大規模的運用?

李國修表示:雖是戲中戲形式,但在劇本處理過程上,較前有一個很大不同;並非將技巧做更高度集中的運用,使觀衆笑得更厲害,相反的,《京戲啓示錄》將由人物的內心出發,先完成人物的塑造,演繹各角色的關係,然後才考慮情境的問題。情境喜劇的技巧,反而是編劇過程中一個較次要的考慮,人物才是重心。

屛風表演班的第二代編導徐譽庭也表示,以前李國修做戲,最先交出來的是場次結構表,這次卻不同,是人物的角色關係表。「這就好比張愛玲的小說吧,總是寫人,不必說什麼大時代環境的悲苦,但在其對人物的塑造與細緻的描寫下,自然就已把時代透露得淸淸楚楚了。」

「丟掉喜劇的影子」李國修如是說。剛聽到還眞不知是什麼意思,李國修補充:「有時用喜劇技巧來包裝材料,會使觀衆反而忽略眞正主題意涵。因此這 次回到『人本』的基礎上,讓喜劇『淡化』掉,使人心與人性直接無掩的走出來。而實際的做法,就是編劇時以經營戲中戲(風屛劇團與梁家班)各自的人事問題爲主,而不急著把兩者交雜在一起製造笑點。」

如此一個以人物爲主的編劇結構逐漸發展開來,梁家班的比重會比風屛劇團要多,「風屛的人事問題等同於梁家班,因此將梁家班交待淸楚就夠了。」《京戲啓示錄》就在這種回到「人本」的原則下,標明了喜劇的主題,總結了以往的三齣戲。

梁家班的隱喩

《京戲啓示錄》取材亦很特別,在部分眞實的基礎上,再聯繫虛構的情節。眞實的部分,即爲李國修的父親眞是爲京戲製鞋的傳統鞋藝師,哥哥繼承父業,現在也是鞋師。李國修以此爲根基,一方面藉回憶父親及傳統戲班子的往事人情,另方面也體悟整個時代流轉。於是,「梁家班」應運而生,在《京戲啓示錄》中居於一個主要的地位。

李國修表示,整齣戲中,梁家班呈現出一個最大的隱喩;民國三十五年,國共內戰正熾,連最頂尖的四位有名的新生代旦角演員,都不見得能生存,何況是遠在山東省的三流劇團梁家班。

班內人事混雜亦嚴重;梁班主有三個老婆,又和二媳婦有了感情,團員間有三角關係、角色爭奪、勾心鬥角。

這種情形下,剛開始梁班主仍想在環境中尋找一線生機,如等待四位小旦之一可能來看戲,或是劇團內部的和諧。但是,他終於逐漸體會到一個道理,即是人力渺小,無法與大環境抗衡。每個人都有私心,於是不能和睦,而四位小旦之一就算願意來,卻料不到發生墜機。

另外劇團無可逃脫的受到國共政治鬥爭的波及,整個大環境已非一人之力所可掌握,眼看一切事物都漸沉淪,反省至此,梁班主淸楚認識到已事不可爲,感嘆「愛無能,性焦慮」,毅然將戲班子解散,找尋聽說投共的大媽去了。

李國修在其中表現的觀點,「首先是反省的重要性」。如果梁班主不會反省,一味想把劇團組織起來,或是依然與四個女人糾纏不淸,那麼除了仍會遭到挫敗外,還敗得不明不白,在心理產生更大的創傷與無奈。

另外,梁班主「愛無能,性焦慮」之反省,更呈顯出對目下台灣的觀感。

台灣政治的混亂、大陸政權的專橫、海峽兩岸的戰爭威脅,這些事令許多人覺得無力感,而當政治無法再造福人群時,是否是一種「愛無能」?而遲遲未有進展的兩岸關係、民生法案、改革步調等,令人空等巴望著,是否爲「性焦慮」呢?而這個環境,是否成爲一個「不可爲」的大環境,令小老百姓無力抗拒,只得身陷其中呢?

該「解散」或「放棄」些什麼?

梁班主有了反省,解散劇團來尋求另路,而台灣有無反省呢?該「解散」或「放棄」些什麼呢?這些問題,或即是《京戲啓示錄》中最大的隱喩。

事實上,梁班主的「解散劇團」,還有另一層寓意,象徵著庸俗凡人潛在的強韌生命力,當面對不可爲的環境時,一般人與之抗爭並改變不了事實。尤其是戰亂的情況下,三〇年代文學中,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主題。

在魯迅、巴金、蕭紅等的小說中,我們看到最強韌的生命力,並不在堅持理想、革命抗爭,終成烈士的人的身上,而是那些受盡屈辱、甚至必須同流合汚的人。只等到有一天,只要仍活著,或能夠抱著孩子,希望他將來長大情況會好轉,不會受同樣的苦。在這裡,夢想是寄託在未來的,當下所能做的,只是藉消極的延續生命,來保存生命的希望。如此通過時間考驗而綿延的,反而不是不屈烈士,而是平時視爲貧弱的無力者。這就是悲苦時代下流離失所的平庸大衆,就是百年來許多中國人的寫照。

李國修所寫的梁班主,即在時局艱困不可爲的情形下,放棄繼續爲戲班子與環境抗爭,而「逃避」,讓各人去解決各自的問題,自己也換個不同的處境(指找大媽去了),希望藉此讓所有人事,都能渡過戰亂年歲。「梁家班」的戲碼也終於傳到風屛劇團,而沒有淪喪消失於時代變遷的過程中。這是李國修藉《京》劇,傳達出對歷史大脈動中,主要的生命力所在的一種觀點。

但是,眞的有地方可以逃嗎?李國修說:「人是很難與大環境抗爭的。」像梁班主找大媽,看似離開了戲班子的環境,但終究還是沒能離開中國土地,離開國共內戰,再說投奔大媽後,生活會是怎樣亦未知,因此,小人物的無奈與無法掙脫環境,在這裡充分顯現,而時代的動亂,無疑的將每個人都捲進去。而儘管如此,凡人唯一能作的,恐怕還是逃避而已。

於是,李國修藉梁家班呈現對當下台灣歷史與情勢的一個整體諷喩,並提出唯有具備反省能力,才有走出困境的希望。

另外,還有一些細緻的觀點,呈現李國修對歷史的整體思索體悟。「幾乎所有問題,都是人自己製造出來的。」如同梁家班或是風屛劇團,人際關係中的貪念、錯置、害怕、野心等,形成許多煩擾,社會環境即在個人缺陷的組合下,成爲一個不可爲的問題環境。

許多三十年代的文學作品,也都用這樣的歷史眼光在檢視整個時代,如老舍,對近百年來中國所發生的巨變,他解釋爲全因個人的自私所致。同樣看到苦難的源由是人自身,李國修與老舍不同的只在,老舍自中國人的深厚民族個性中找出性格缺陷,而李國修則從日常生活的言行舉止中,藉對比與喜劇技巧的分析,看到存在於每個人身上的庸俗與平凡缺點,而這些是每個時代的人所共通的人性,也是這些平庸,造成喜劇特有的角色與人物,而於每個時代都得到共鳴,因爲這是平凡人的生活感受。

風屛的隱喩

風屛劇團承襲了梁家班的老劇本,決定要演出當初沒能上演的《打漁殺家》,同時藉此回顧梁家班的種種,包括人事戲劇,及時代背景。當風屛劇團自己亦因內部人事問題,又將重蹈以前《莎姆雷特》覆轍時,適時的「反省」讓團員體悟到團結,於是終於成功演出,不僅一雪前恥,同時也等於是梁家班生命的再現。

這樣安排風屛劇團,李國修解釋:團結,不只是反省後的抉擇,如同當初梁家班決定解散,同時亦代表時代環境的轉變,於是才會使風屛與梁家班,在面對同樣的人事問題時,做出不同的抉擇。那麼,時代有變好嗎?李國修說,或許沒有,所以「愛無能,性焦慮」的隱喩才値得深思。

而風屛的團結,其實是反應出一種台灣特有的「絕處逢生」精神,常言台灣是奇蹟之地,有經濟奇蹟、政治奇蹟,那麼,對時代環境的變遷,對百年來局勢的危機,台灣人是否會有另一個奇蹟出現呢?大家突然了悟,於是,一夕間所有事全上軌道了?希望這種「台灣精神」仍存在。

京戲啓示錄之啓示

所謂京劇,指的是梁家班的改良京戲《打漁殺家》嗎?所謂啓示,指的是京劇未來的發展嗎?李國修表示,京劇只是這次的題材而已,自己旣未涉傳統戲曲訓練,也無能且無意加入論戰中,事實上,以京劇做題材所呈現的啓示,還是得回到「反省」上,如同梁班主所爲,他必須看淸大環境、人情世故、自己能力限制,從個人至家國,無一不是梁班主必須釐淸的包袱,這種情形,不論時代怎麼變,每一個人不都是相同的嗎?於是與梁班主一樣,我們要問,這時代環境可不可爲呢?所從事事業是個人力量可以掌控的嗎?自己該忍受屈辱,或抗爭行動呢?

更同於梁班主的是,面對這麼多巨大問題,其實每人心中都是誠惶誠恐,因此,以京劇做題材,非但不是對京劇發展有所主張,反而是在說明人的謙卑,必須承認沒有人能斷言決定眞正的對錯何在;反應在日常生活中,諸如台灣前途、兩岸關係、中國歷史傳承等問題,其實都應更加小心反省,如不惶惑謙卑,很容易成爲野心、缺乏自覺、貪婪等人情世故,那麼不是鬧劇,即成悲劇了,眞正成爲英雄的,恐怕只有少數人。

李國修在《京劇啓示錄》中,表露了對歷史的體悟,對人情世故的解析,對當代的看法,主題觀點之蘊涵面比《莎姆雷特》等大的多,的確是一總結「戲中戲式結構」,甚至是屛風十年的作品。當李國修在生活中瞻前顧往時,形容自己有如梁班主般的惶惑,還要繼續探索成長,因而雖說是半自傳性作品,但其實還未到眞正總結人生經驗的時候。期待與觀衆一起走向下一個十年,共同成長,以什麼態度反省呢?有奇蹟嗎?這就是《京劇啓示錄》啓示所在。

 

文字|廖抱一  百納工作室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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