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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舞團演出的兩個作品的風格截然不同,得到兩極的評價。(許斌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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肢體表現與時間敍述

「蝕」所帶來的一點反思

《蝕》與《白》觸到了舞蹈這門藝術的定位問題。這問題看來是舞蹈課的基本通識,但就像哲學對自己基本命題的解析般,其實複雜得很。

《蝕》與《白》觸到了舞蹈這門藝術的定位問題。這問題看來是舞蹈課的基本通識,但就像哲學對自己基本命題的解析般,其實複雜得很。

最近越界舞團的「蝕」是個很有意思的舞蹈製作,有意思的不只是媒體所言,林懷民回頭編個「純粹」的舞蹈,或是羅曼菲以《羅生門》爲題材編個《蝕》,還更因爲這兩個作品擺在一起可能產生的激盪。

兩個作品的風格截然不同,一個標榜不爲什麼的純粹,一個說明是緣起於故事敍述的《羅生門》(儘管這故事可以有許多版本)。但有趣的是,林懷民《白》中的舞台裝置藝術化,相當程度成爲舞作之所以成立的依靠,而《蝕》中的服裝設計則直接將大家帶入了《羅生門》的氛圍。從一定抽象到一定具象,舞蹈所依賴的元素竟都如此形象化了,難怪問起許多人看完兩個舞作的觀感,竟常得到兩極不同的評價。

喜歡《白》的人說它純粹,不喜歡的人則說,舞台上都那麼多東西呢,又怎能夠有所謂的純粹?喜歡《蝕》的人說它回歸了舞蹈的原點──一種時間藝術性的「敍述」,不喜歡的人說,要那麼具象,不如用戲劇去演《羅生門》算了。而更有意思的是,這兩個作品的並置更使不少人表現出以此非彼、以彼非此的好惡反應,而這些有關兩造的觀點,看來也都有些道理。不過,進一步觀察,大家所提到的,似乎也不只是《蝕》與《白》或兩者之間的種種考量,它實在是觸到了舞蹈這門藝術的定位問題。這問題看來是舞蹈課的基本通識,但就像哲學對自己基本命題的解析般,其實複雜得很。

怎麼樣算是純粹的舞蹈?

舞蹈,是種肢體表現的時間藝術,這點大家會同意,但何謂肢體表現呢?有沒有所謂純粹的肢體表現?就如抽象畫與純粹音樂般?當有了一些情節後,它是不是就不純粹了?而純粹之後呢?它在傳遞上的心理客觀性如何?會不會有造型藝術中猩猩畫抽象畫這種類似的困境要作理論或實務的解決?這些問題的考量關聯到現代舞蹈的出現,傳統舞蹈或太程式化、或太直接象徵、或太狹義唯美、或太社交民俗,都讓舞蹈容易淪爲附庸,因此回歸肢體表現的原點遂是現代舞蹈必要的反省。只是,這個原點的追求就只在肢體的純粹化嗎?我們看到許多現代舞作,肢體是純化或原始了,但舞台呢?卻愈來愈科技、愈來愈複雜、愈來愈人爲,是不是別行如劇場其他元素的複雜配合正可以發揮舞蹈的純粹呢?「純粹」這樣想的人會不會太唯我了?反過來說,如果傳統的舞蹈能在沒有這麼多外緣的支撐下仍有所表現,是不是它反而更接近純粹的肢體表現?這個命題其實値得舞蹈界深思。

規避了「時間」也就沒有了舞蹈

在肢體的反思之外,作爲一門藝術,舞蹈的「時間」性也是它不可或缺的原點。不少談舞蹈者忽略了時間,傳統許多舞蹈動作程式的一再反覆之所以難以造就深刻的藝術性,其實並不因它的動作不好,而是忽略了「時間」這個要件所致。

就像音樂、戲劇一樣,時間藝術就必然牽涉到廣義的敍述性,也就是前後者的相關必須有結構、張力、因果等等的必然。然而,緣於對許多舞劇這種程式乃至形式化表現的不滿,不少人都規避「時間」的考量,總認爲舞中有情節的敍述即落於下乘,只能成爲戲劇的附庸。然而,這種思索卻也引起了另外的副作用,當舞作規避了敍述,我們其實很難了解爲什麼一支舞要有三十分鐘乃至一兩個鐘頭?是如何的情緒或肢體轉換可以長到這樣的時間還有它客觀的說服力?而當舞作往敍述走前一步成爲所謂一種「抽象的敍述」時,我們卻也發覺,發表者與欣賞者愈來愈仰賴節目單文字的敍述,但當舞者捨離了舞蹈的敍述卻又仰賴於文字的敍述時,他邏輯的完整性又在哪裡?猶有甚者,更多的現代舞作其實某種程度已成爲攝影的附庸(或將自己裝置藝術化),每一張停格的動作是那麼震憾懾人,但停格與停格間呢?我們旣看不到傳統舞蹈「唯美」的轉換,像崑劇演員的動作般,隨時一拍都是張仕女圖;也沒有其他情緒該有的細微轉換,從一個情緒到另個情緒,「滿場跑、定位亮相」的舞作比比皆是。舞,到哪裡去了?規避了時間,也正規避了舞蹈。

「照顧脚下」還是最重要的

如果拿上述的一些反思回頭來看《白》與《蝕》,則好惡之間我們的理由層次可能就不一樣了?我們不滿意《白》的純粹時,我們所要求的不應該是不能添加那些裝置,而是它肢體「敍述」的說服力如何?畢竟,裝置是主體還是綠葉,正取決於由「敍述」所帶來的「純粹」。同樣的,當我們要有理由不喜歡《蝕》之時,並不是它演的是個故事,穿的太像戲劇,而是長達六幕的它,肢體的主體何在?是不是我們還得仰賴過多的解說?反之,我們喜歡《白》,也該是《白》中,純粹肢體中有它轉換的敍述在,而裝置正是烘托此肢體敍述的;我們喜歡《蝕》,也正因它在轉換的敍述中是以肢體爲原點的,那些服裝只是幫忙我們走入此事件時空、心理氛圍的助力而已。

顯然,就如作學問及修行般,「照顧腳下」還是最重要的,而肢體表現與時間敍述正是舞蹈的腳下,缺一不可。缺乏肢體表現,稱不上舞蹈藝術,而只有肢體表現,沒有時間敍述,看似純粹,卻也容易淪爲舞者的自戀;相反的,過於偏向時間敍述,忽略肢體動作間的敍述轉換,則又將使作品支離破碎。而能顧及這兩面的作品無論具象、抽象,現代、傳統,卻都是好的作品。可惜的是,台灣能在此作反觀的人仍舊是少了一些。

 

文字|林谷芳  文化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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