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在去年底推出的新作《伊波拉》,是一齣用思維構成的戲,其中結合了劇本創作者的辯證、燈光和聲音的區隔與重組、導演的幸福觀,以及演員停駐與變動的肢體語言和情境即興。
我費盡腦筋也想不通,節目單上的標題「關於病毒倫理學的純粹理性批判」是什麼意思?更別說底下更加難以理解的小字了。工作人員塞到手裡的問卷,如果眞的是演員準備要說的台詞的話,那唯一可以慶幸的,是我還沒有進場。如果這些文字旁邊,放的就是「伊波拉」病毒,我不得不承認,身爲上班族的我在上班時爲自己築的那道圍牆,對它絕對沒有任何抵抗能力。
「伊波拉」破壞語言邏輯
《伊波拉》破壞人類的語言機制。演員在微亮的燈光下叨叨絮絮──停頓──繼續──停頓很久──再叨叨絮絮──移動──停──燈區轉變──停。所有的動作和語言都被碎紙機碾成了條狀,只剩下片段的意義懸吊著。雖然被稱爲討論會,但是沒有邏輯和理性,A事件和B事件互相影響,但是沒有關聯。
《伊波拉》可能跟謀殺案有關。謀殺案是從「餅ㄕㄨ」出現開始的。餅叔身上因爲縫了許多餅,所以叫餅叔。他畫了一張命案現場的平面圖,配合手臂受傷女子的說明,謀殺案同步展開。背景有女聲倒數:「six」。柚子的數目慢慢減少,屋子裡活著的人也是,取而代之的是兩大塊生豬肉。「five」。一大塊豬肉突然從大夥兒頭頂上擲下,另一塊由餅叔丟出來。「four」。兩塊浸了福馬林的豬肉,被坐著的帽子夫人抱在胸口、撫摸著、一根一根數著骨頭。屋子裡活著的人因爲焦慮所以胡鬧,因爲無聊所以玩遊戲,因爲找不出驚嚇過度所以閉嘴,因爲柚子剩下三個,帽子夫人死了。「three」。
因爲到現在爲止大家都還不知道「伊波拉病毒」跟謀殺案的關係,於是餅叔拿出黑板,詳細地講解這個病毒的特性,大家這時都充滿著求知欲,想要知道它跟謀殺案有什麼關連,雖然餅叔沒有給我們答案,但是大家似乎都很滿意餅叔的說明。
由凝重到輕鬆的氣氛
「伊波拉病毒」是演員創意的泉源。龐克敎授、辮子夫人和手受傷的女孩,在肥皂情境與角色位置間即興,從警匪槍戰一直玩到梁山伯與祝英台。因爲觀眾對這些素材都很熟悉,因此心情逐漸遊戲起來,開心地欣賞著演員的創意。我想,能夠取悅觀眾的演員是幸福的。然後,帽子夫人復活了。所有的灰暗和緊張消失怠盡,豬肉被放在一邊,餅叔推出奶油,演員開始用角色轉換的方式玩奶油(或者用奶油玩角色?)。僅管演員瘋狂地玩,但是不會作勢去侵犯觀眾。當全身沾著奶油的演員下了戲,朝觀眾敬禮時,身爲一名觀眾是幸福的。
我用了兩次「幸福」,因爲這是導演說的。雖然在他還沒說以前,我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這兩個字。也許是豬肉和死人的意象太強烈了吧?所以連後來演員精彩逗趣的即興也很難構成幸福。在我看,《伊波拉》是一齣用思維構成的戲,其中結合了劇本創作者的辯證、燈光和聲音的區隔與重組、導演的幸福觀,以及演員停駐(與變動)的肢體語言和情境即興。在由重到輕的氣氛裡,觀眾感覺輕鬆了。但是除了沒有被奶油抹到以外,我們幸福嗎?
哲學思考和實際生活
對於一個已經離開學生時代很久的人,劇中的哲學思考有什麼意義呢?當計算機變成我們最親密的伙伴,銀行存款變成我們關注的焦點時,文字上的講究以及抽象思考,有什麼重要呢?此時再看小劇場,就像是緬懷過去的一種儀式,藉著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回味以前曾經那麼純粹地、無關生活地思考些什麼。或者說,將簡單的生活都拿來費力地加以思考和感受。然後感覺自己的成長和偉大。而現在,生活變得簡單,變得不用太花腦筋。需要花腦筋的,是人際關係和社會定位,這樣的心情和經驗,似乎無法從小劇場裡映照出來。
在與「伊波拉」接觸一個半小時之後,大家似乎都有一點迷惘。因此構成散戲後的觀眾和導演熱烈交流。留下來的觀眾比例,比其他中、大型劇場都高。他們全都充滿著疑惑,要求演出人提出解釋。這些觀眾有的是不放心自己的解釋,有些則是因爲無法從零碎片段中歸納出一個一以貫之的重點,所以需要有人給予答案來解除心中的不安。儘管導演很誠意地吿訴大家:片段有片段的美,不一定有什麼目的。但是大家還是不放心地追問,到底這齣劇想要說些什麼?因爲戲劇呈現總應該是爲了說些什麼吧?如果導演否認他想說什麼,會令大家多麼的不安啊!導演在觀眾追問下,終於說,這齣戲可能在說「幸福」這個東西。
什麼才是幸福?
雖然觀眾因此而放過他,我倒開始擔心起來。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都不盡相同。當導演用一元答案回答一元問題時,不知不覺就打破多元的優勢和障壁了。對於一個每天面對電腦八小時以上、隨時準備拿起電話說「xx公司,您好」的人,其幸福的定義一定和整天想著各種主義的年輕學生不同。要是每個觀眾都按圖索驥,想在劇中找到自己認爲的幸福,那麼唯一的結果是:導演是個大騙子;裡面沒有幸福存在。爲了避免讓大家以爲這齣戲不好,我還是要說,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小劇場經驗。如果說戲裡有什麼稱得上是幸福,而且是大家都不會否認的,大概就是看演員從沉重的表演中掙脫出來,一路玩遊戲玩到完吧?或者說,幸福就藏在每一個從艱難到容易、緊繃到放鬆的過程裡。好了,我已經充份扮演好一個愚蠢觀眾的責任,隨自己的高興去解釋劇中的意象,現在就等著被創作者嘲笑吧!
文字|楊璧菁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