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整個「中國旅程」的交流活動,引起各方不同的評論與爭議。針對作品本身的詮釋或引發思考的「一桌二椅」的定義,或所謂「中國旅程」的政治意義,佔據討論內容的大幅版圖。劇場編導魏瑛娟是這次參與的十二位導演中唯一的女性;在人馬廝殺的「翻桌倒椅」中,看到這趟旅行背後的「風景」。
參觀「中國旅程II九八」,沿途十二檔戲集結電影、劇場、裝置工作者,山水縱橫風光明媚,遊樂覽勝心情大於嚴肅交流。對所謂「中國旅程」的意義或期許想得多,卻也無一特別憧憬,只當是如大會所言赴一場團圓年夜飯。對自己或他人攜往的「中國菜」,好奇彼此料理的方法勝於廚藝的競技。
娓娓道來的提醒
純粹品嚐,享受各式菜餚,直至一巡看完導遊主人榮念曾的壓軸戲《石頭記備忘錄》,終於恍然大悟,再也忍俊不住,會心大笑。笑的是榮念曾頑童式的老謀深算、精心擘劃;笑的是自己貪看舞台上各行的表面風光,竟忽略了如此跨領域匯演背後的精采風景。
榮念曾的作品像個「中國旅程」主辦人的心情吿白,用的是文革紅衛兵激情吶喊的紀錄片,襯的是莫札特《魔笛》的音樂。吹笛的榮念曾娓娓道出盲從革命的愚昧,香港回歸的處境,最後拉回此地(香港)此時(九八年)舉辦如此跨城市(香港、台北、北京、上海、新加坡、溫哥華、紐約)及跨媒體聯演的企圖和語重心長;斗大的文字幻燈片「台上台下」提醒你莫忘了演出背後交流的眞正風光,劇末結語「百無禁忌」暗示你這趟旅行自助者的方向指南。是啊,舞台只是旅程的起點,演出只是行李的打包。好風好景在舞台外,在作品背後意念的交通。競技的身段要放下,根深柢固的戲劇觀念要抛開,吹毛求疵、故步自封只會削去尋幽的樂趣,錯失寶藏。
幕後的泛政治恐懼
旅行確實處處有意外的景致,儘管先閱讀了舞台上各家的「旅行指南」。演後離港前有機會與香港王純杰、溫哥華黃柏武、上海張獻、表演工作者們及許多香港美術、裝置藝術家十餘人對飮暢談。深夜酒後微醺,眾人興致高昻,話題輾轉,愈無忌憚。一邊聽人敍說王純杰在中國旅行社(處理台胞證事宜等)工作,擔任要職,台灣官方當他是「中共高幹」,身份特殊,拒絕其來台簽證已經四次,泛政治的恐懼全然斷絕他來台「活動」的希望。王純杰的作品《拆牆》運用護照、簽證、石牆等幻燈片及引用老子話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反映自身政治身份的無辜災難。另一邊上海張獻亦是遭逢簽證災難,中國、香港輪番刁難,演出前兩天才取得簽證,多番波折後僥倖到港。談及籌備此次演出的選角風波,備覺無奈感慨,原本期許可依循「國家規定」申請專業體操演員,赴外演出,不料劇本審查的嚴苛及官方高幹要求陪同隨行指導監督其演出活動是否合乎國家意識型態,此種打壓創作自由的荒謬要求讓他打消了主意,理想中的製作計畫全盤崩解。最後,一再退而求其次,他低調以觀光之名取得簽證,對演員的要求也只剩下能順利取得簽證者,三人倉皇各自安全到港,額手稱慶,直呼幸運。
酒過三巡,張獻直言身爲中國知識份子的悲哀,意識型態及行動的控制仍然嚴密、不人道,快速的經濟發展又扭曲生活的價値觀,大陸景象一片向「錢」看;文化藝術無人關心,創作者社會地位卑微,生活拮据下,各自設法保命。有時,卻連基本的尊嚴與自由亦難保,舉了他的好友一個盛名詩人剛被逮捕入獄爲例,只因詩人和大他十餘歲的日籍翻譯人戀愛,公安便以發展不良關係,安以流氓罪名強加拘禁。張獻無奈底笑了笑說流氓罪名只是個藉口,他的詩人朋友早已被監視了十年,最近終於因爲戀愛事件,罪名羅織成立,入獄劫數是早晚難逃。談到此番回去,偷偷在港演出一事若被有心人舉發,恐怕也是難免牢獄之災。言談之間憂喜參半,憂的是未來未卜,喜的是參加此次活動眼界大開,看了許多形式、美學、詮釋、及風格迥異的作品,比起許多身陷封閉孤陋的上海著力創作的朋友們幸運多多了,此番簽證折騰及冒險演出終於有了代價。
跨界交流.打破語言
溫哥華黃柏武專擅錄影及裝置藝術,對「一桌二椅」的回應迥異於劇場導演的思考;大量運用電子影像的技術,提供了另一種舞台呈現的可能面向,影像與表演結合,也是賞心悅目博得觀眾的喜愛。談及近日計劃回趟大陸探看許久未見的母親,言表溢著喜悅與興奮,忍不住問不會普通話的他如何與不懂英文的媽咪溝通,他挑高眉毛,用著一貫豐富的手勢和表情回答:用「愛」啊!並再三強調語言不是表達愛意的障礙。覺得自己問了蠢問題,也重新思考「語言」在這次交流所引發的爭議。
舞台上爭議的是表演是否該捨棄「語言」此項元素,舞台下是普通話、廣東話和英文混雜交流。有時覺得荒謬有趣,每遇見新朋友,總遲疑些許該使用那一種語言開始話題,當多人在一起時自然是至少三種語言和手勢齊飛,倒也融洽不礙事。新加坡邱金海、溫哥華黃柏武和紐約張平的作品幾乎是以英文呈現,張平的兩個演員更是白種美國人。看著兩個外籍演員緩緩述說著種族征伐的暴虐和屠殺,想著許多移民異國成長的作者和演員們,所謂的「中國」掙脫了狹隘的政治定義。眾人跨「國籍」應考中國「折子戲」而來,檢視其「折子戲」是否純粹中國似已不重要,難掩抑的反倒是某種廣義的炎黃子孫的血脈離散悲涼。
「歲末年餐」誰是主角
整個交流活動,舞台上的演出吸引太多鎂光燈閃爍,演後評論與爭議也多聚焦在作品的呈現。對作品本身的詮釋或引發的「一桌二椅」的定義或所謂「中國旅程」的政治意義佔據大面討論的版圖,各方爭戰人馬廝殺出劇場、政治、身份認同、性別、同志、語言、文化、權力、歷史……等諸多精采議題,各議題間或糾葛牽扯或輕掠帶過,說話者下筆用力,上揚風發,議議論論,血流成河。忍不住想犬儒底別過臉去,忍不住想翻桌倒椅,看看舞台燈光照不見的幽暗地方。
翻桌倒椅,百無禁忌。有什麼是劇場演出的正確性而絕不可撼搖的?有什麼是料理中國菜的規項而絕不可違反的?有什麼是旅行中國的最佳路線而絕不可另闢蹊徑的?啊呀,只不過是一場旅行前的「歲末年餐」,一桌二椅是料理的材料,端出的菜式絕不是主角,各人烹調方法也僅供參考,重點是,用餐的是人哪,是人哪。
文字|魏瑛娟 劇場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