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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強(右,劉亮佐飾),一如他的名字所暗示的,典型的現代主義信念者。(白水 攝)
戲劇 演出評論/戲劇

後現代社會的現代情懷

評《絕不付帳》

達利歐.弗以現代人演出後現代事,在後現代社會的劇場表達現代的社會關懷,對於審美造景的傳統規範依然有所堅持,這種「批判性實踐」,或許是弗的戲劇所能帶給當代台灣劇場最可貴的啓示。

達利歐.弗以現代人演出後現代事,在後現代社會的劇場表達現代的社會關懷,對於審美造景的傳統規範依然有所堅持,這種「批判性實踐」,或許是弗的戲劇所能帶給當代台灣劇場最可貴的啓示。

表演工作坊《絕不付帳》

9月17〜24日 國家劇院

《意外死亡(非常意外!)》在台灣登場(1995)之後第二年,該劇作者達利歐.弗「非常意外」獲頒諾貝爾文學獎。如今弗的另一部名劇《絕不付帳!》在台演出,並沒有因經濟風暴的連鎖反應而「意外死亡」,倒是意外證明表演工作坊演出世界名劇的企畫策略之成功。

諾貝爾文學獎的肯定無異於宣吿評審們公然認同後現代美學。多少現代主義文學大師在得獎名單上「因缺席而出衆」,怪不得弗在受獎致詞時,一開口就引述知名文人接受媒體訪問所說的話:「今年最高榮譽,毫無疑問,應歸於瑞典學院的院士,因爲他們敢把諾貝爾獎頒給區區一名小丑。」

在後現代社會的現代主義倖存者

文化的主體是人,後現代並不例外。按山姆.基恩的說法,後現代人「由流行塑造而成」,以「興味」取代「是非」,「因而徬徨失據,只能在混亂的多元體系荒野裡流浪」。在這樣的滔滔人流中,「後現代主義是完全不管『一貫』和『延續』的,……它只是冷眼看這個世界」(宋偉航譯《靈魂考》295-7頁)。這樣的生命情態,不能說是沒有美感,只能說是不合現代主義的審美觀。所以,賀爾.福斯特才會拈出「反美學」這樣的稱呼:反美學「是一種批判,是爲了重新銘寫表象的秩序而不惜將之解構的一種批判」(拙譯《反美學》頁44)。

基於前述的背景,把達利歐.弗獲頒諾貝爾文學獎說成一場「美學震盪」並不誇張。後現代人的行爲準則是「只要我高興」,這五個字道盡《絕不付帳》戲中的衆生百態,舞台上演出的劇情、舞台後透過台詞交代出來的背景,一無例外。從公共領域黑白兩道合流,到私人領域道德觀念混淆,一把「只要我高興」的無明尺高高掛在每一個人心頭上。正直而守法的工人國強(劉亮佐飾)是唯一的例外,可是這樣一個現代時期在後現代社會的倖存者,最後還是在是非不明的瘋狂洪流中沒頂而合流了。

國強,正如他的名字所暗示的,他相信只要國家強,政府一定有能力照顧百姓──典型的現代主義信念。等到他得知他爲之賣命半輩子的工廠老闆,利字當頭可以「利」無反顧斬斷他在台灣的事業根基,毅然決然無視於夥計的死活,他才大夢乍醒,原來政府和奸商是「一國合則強」的、是合流搶百姓的,於是他也趁機幹起搶民的勾當。國強的信念到頭來證實爲現代社會最迷人的神話。是他意志不堅,經不起現實的考驗與誘惑?政府的存在不是爲了考驗人性,而是保證人民可以免於考驗與誘惑的自由。他當初的信心,竟只是「迷信」,一如他也相信妻子堅定的品格,相信她可以無愧於「強嫂」之名。沒錯,強嫂(譚艾珍飾)確實不愧強名,所以她帶頭搶超商。是國強輕信自己的老婆?可是,夫妻彼此輕信難道不是美德?考驗道上過五關斬六將,那畢竟是童話!

人性的環境是產物,人品則是塑造公器的原料。有懦弱怠惰的人民,自然產生「無所不能」的政府,民衆人人自強,公器自然能爲公所用。「強國」造就「強商」,所以成大器者名爲「陳大器」,水到渠成。陳大器在劇中是偷工減料、唯利是圖的台灣建商的集成體,理不直而依然氣壯地反控被騙上當的住戶「把我蓋的房子住到牆壁裂開」。(飾陳大器的唐從聖另還兼飾自稱爲「當權者的看門狗」的警察和以看風水爲「本業」的調査員,官商果然是「一體」。)這種人偏偏是劇中配享公器的少數,果然是「大器」,其器之大竟至於可以在無路可逃的情況下,享受到古典希臘酒神劇場獨有的「機器神」(deus ex machina)待遇。他吊在鋼絲下凌空而去時,倒楣的「衣食父母」只有仰望驚嘆的份。

就是在這樣的驚嘆聲中,《絕不付帳!》劃下荒謬的句點。用「荒謬」形容達利歐.弗的笑劇,有褒無貶。荒謬的情境原本就是笑劇的骨幹,從亞里斯多芬尼茲(Aristo-phanes)經莎士比亞到莫里哀 ,無不如此。荒謬歸荒謬,笑劇離開劇場還是有其文學價値,關鍵就在於利用語言緊扣人性與現實。把弗納入這個傳統,另還有一個重大的理由:劇情有結構,也就是劇情的發展有邏輯可循。

知識菁英和社會民衆的不同傳統

上述的理由足使我們毫不猶疑把達利歐.弗定位於現代主義的大傳統。不過,弗和學院體制所推崇的現代主義大師仍有血緣上的差異。現代主義大師承襲的是知識菁英的傳統,是戲劇(文學的一個分支)的傳統,弗所承襲的是社會民衆的傳統,是劇場(表演的一個分支)的傳統。採取這樣的觀照點,不難釐淸表演工作坊這一場製作可圈與可議之處。

現實生活遭遇不合理的困境,女人想出匪夷所思的解決辦法,陰差陽錯鬧出一籮筐的笑話,煞有介事推出荒唐的結局,後半場戲以誇張的動作強化前半場透過口白所營造的喜感──這正是亞里斯多芬尼茲的《利西翠妲》Lysistata奠定的笑劇模式。也許是湊巧,「利西翠妲」在希臘文影射「繳械」,暗扣「強嫂」的寓意。特別値得一提的是,國強和同事魯一吉(那維勳飾)扮黑吃黑搶來袋裝現鈔,爲了逃避追捕而步踵女人假裝懷孕仍不足以「消」贓,靈機一動,丟給觀衆分贓兼分享。第四面牆一經推倒,演戲、看戲難分彼此,台上台下的畛域自然而然地模糊了。此一民衆劇場歡慶儀式的效果,雖然因國家戲劇院本身的空間結構而大打折扣,觀衆還是可以感受到製作單位的心意。此時我們才恍然大悟,開幕前與幕間串場的插劇,由兼飾魯一吉之妻秀子的三不旅行社導遊(范瑞君飾)所主打的促銷廣吿,竟然負有預設伏筆的重責大任。凡此種種,都能維繫表演工作坊在台灣劇場五花八門的改編現象中,獨樹一幟的金字招牌。

然而,弗的原作以左派政治的立場抨擊資本主義體制,號角吹響的是一場人生道上的總體戰。經過導演丁乃箏改編之後,變成從不堪奸商剝削的受害民衆的立場抨擊政府的行政能力,無限戰爭萎縮成局部戰爭,追根究底乃是改編者把原作的素材「台灣化」惹出來的禍。我想起法蘭卡.蘭梅(達利歐.弗夫人)對於倫敦演出《絕不付帳!》的抱怨:他們「把自己不懂的部分扔掉,並把涉及政治的層面扭曲了」(引自節目小冊頁17)。我還想起《意外死亡(非常意外!)》把原作的無政府主義者整容成爲普通小市民。檢査思想或過濾意識形態的工作,連新聞局都不想做了,藝術工作者大可不必往身上攬。丁乃箏在〈導演的話〉說她「必須考慮本地觀衆對左派論調的接受程度」(節目小冊頁5),這不成了電視連續劇婆婆媽媽式的論調?還有,陳大器凌空飛走之後,舞台上方灑下閃閃耀眼的亮片,我聽到現場有人稱讚「好美」,這種「美」卻是屬於好萊塢商業主義的噱頭,棄之並不可惜。丁乃箏旣然有信心讓演員透過對話與獨白激發觀衆的想像力,應該知道劇場氣氛也是可以透過觀衆的想像力營造出來的。

如何展露「說故事」的能力?

透過口白激發觀衆的想像力,這是說故事高手的本事,也是話劇有別於其他表演形態的根本關鍵。達利歐.弗在這方面的才華或許是他最神似莎士比亞的地方。譬如《馴悍記》最爆笑的一場婚禮(三幕二景),莎士比亞就是以對白轉述代替現場演出,笑劇因而不至於淪爲鬧場。《絕不付帳!》第一幕的強嫂搶超商有異曲同工之妙。眞槍實彈演出婦女搶超商必定「熱鬧」,這類場景是吸引改編者改說爲演一大誘惑,可是把舞台上的虛筆改爲實景也意味著把藝術變成噱頭,因爲意在言外的含蓄美一演出來就盪然無存了。丁乃箏持續表演工作坊在這方面對於原作的堅持,可喜可賀。第二幕雖然大幅度加重動作的比例,可是推展劇情的動力仍然來自台詞。笑劇的動作必然要誇張,可是不能膨脹,因爲動作一膨脹勢必擠壓台詞的空間。由於話劇的質感是靠台詞累積出來的,而且台詞所激發出來的觀衆的想像力是劇情縱深之所繫,仰賴語言鋪陳的結構又使得縱深顯現層次感,在這樣珠連環扣的布局中,台詞一但萎縮,「眼見爲眞」的結果往往扼殺戲劇幻覺的誘因。就這方面而論,《絕不付帳!》的後半場似乎仍可以有更加內斂的餘地。

達利歐.弗以「小丑」自稱,他的劇本依然洋溢濃厚的文學素質。他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意味著評審委員肯定他在後現代社會是戲劇舞台的代言人。這一頒獎的美學意義在於:笑劇的版圖可望從劇場轉向戲劇拓展,然後逐漸拉抬到與悲劇平起平坐的地位。探索未知的領域,這是前衛藝術家共同的志業。準此,弗可以稱之爲後現代社會的劇場前衛。然而,盲目的探索不免流於無厘頭的摸索;弗以現代人演出後現代事,在後現代社會的劇場表達現代的社會關懷,對於審美造景的傳統規範依然有所堅持,所堅持的就是「後衛」的立場。這種肯尼斯.法蘭屯在建築領域所提倡的「批判性實踐」(《反美學》32頁),或許是弗的戲劇所能帶給當代台灣劇場最可貴的啓示。

 

文字|呂健忠  東吳大學英語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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